公孙孙给最后一个受伤的将士上好夹板, 拿布绑好之后,终于能闲下来歇会。

  他蹲在营帐边上,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血浸透了他衣衫, 将整个布包都染作了红色。

  公孙孙有些急躁地解开那布包, 就见里头还隔了一层羊皮,羊皮之后才是皱巴巴的烟草。

  他小心捻起一撮烟草, 裹好了塞进烟杆子里, 才发现身上没带火。

  抱头懊恼之际, 视线里忽闯进来一个火折子,他一偏头,正对上秦四一张笑脸。

  公孙孙将烟草点了,深深吸了一大口, 缓缓吐出白雾。

  “一转眼十月都快见底了, 这场仗,打得可真久!”

  秦四从袖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啃了起来, 公孙孙眼都看直了, 道:“肉?!哪儿来的!”

  他忍不住伸手去够,秦四便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 不大情愿地扳了一只腿递给他。

  公孙孙接过,没有狼吞虎咽,而是一点点用牙齿碾, 生怕吃得急了,那味道消失太快。

  不过是天上飞过的一只巴掌大的鸟雀, 被秦四捡石子打落下来, 便得了顿肉味儿。

  “出息, 等咱们回了邯京, 要啥没有?”

  鸟腿肉太少,公孙孙没吃几口就没了,又盯上了剩下那一半,秦四见状,赶紧将剩下的囫囵塞进了嘴里。

  公孙孙眼神一黯,又抽了口烟,闷声道:“你真觉得,咱们还能好好回到邯京吗?”

  秦四吐着骨头,波澜不惊地瞧了他一眼,含糊不清道:“我信主子,他说能就能。”

  公孙孙砸着嘴,凑近一些,去问那肉味,有些讨好地笑道:“下次打鸟时叫上我呗,我烤肉的手艺那叫一绝!没干军医前十里八乡都叫好!”

  “真的?”

  “比真金还真!”

  “行,我考虑考虑。”

  *

  西境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金赤人这次被秦焱追得元气大伤,没再大肆进攻,偶尔搞个小动作,倒还能勉强应对。

  秦焱不能下地,每日便坐在榻上盯着手上一个银镯子发呆,每日公孙孙来换药时才会动一动,连秦四同他汇报事情时,也是一板一眼地点头摇头,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秦四放心不下,某日夜里掩在巡营的将士身后,行至秦焱营帐时,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帐上,听见了一阵压抑的哭声。

  到了白日,他还是那般波澜不惊的冷脸。秦焱很听公孙孙的话,该上的药该吃的饭一样不落,精神很快好了起来。

  七日过去,西境大营没等到金赤人的偷袭信号,却等来了邯京宣旨的内侍钦差。

  随行队伍排场不小,四驾的马车停在营外,两侧分列着八个邯京卫。

  那褐袍宦官下了马车,以手帕掩着鼻,皱着眉头走过雪地时,斜斜瞧着道路两列蓬头垢面的士兵,神色不豫。

  秦四站在营门口,见了张德禧只浅浅点了点头,后者四下打量了一下,蹙眉道:“秦将军去何处了?为何不前来接旨?”

  秦四神色平淡,视线越过他投在远处的雪山上,道:“我家将军何等身份,一个五品太监,还不配他亲自来迎。”

  “你!”张德禧眉毛都竖起来了,捻着手帕的兰花指颤抖起来,指着秦四道:“大胆!咱家可是陛下亲派的钦差!你怎敢如此无礼!”

  秦四挠了挠耳朵,不耐道:“既是钦差,圣旨又在何处?”

  张德禧狠一跺脚,喝道:“来人呀!给咱家把这个犯上作乱的东西抓起来!”

  八个京卫刚踏出一步,就被两侧的守备军们团团围了起来。

  张德禧见状,心肝都颤了颤,梗着脖子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我可是钦差!”

  秦四这下直接沉了脸,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别老重复了行不行?我耳朵好着呢。我再问你一次,圣旨呢?”

  张德禧后退几步,尖声道:“秦焱叛国已成事实!你们若是听命随咱家回京待审,兴许念在定国公的面子上还能饶他一命,莫要不知天高地厚,大逆不道!”他眼见京卫们的钢刀被卸下来,慌乱道:“你们想造反吗!这可是诛灭九族的……”

  秦四随手拔出一名守备军的长刀,刀背向下往张德禧颈后一敲,营地里顿时安静了。

  “捆了随便找个帐丢进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圣旨,把他嘴塞严实了,别吵到将军。”

  “是。”

  “这几个人收押,”秦四指了指京卫,又瞧了眼那珠光宝气的马车,摸着下巴道:“这马车拆了,吃的留下,木头拿去伙房当柴,其余能用的就用,没用的就扔!”

  守备军们眼睛都亮了,齐声道:“是!”

  公孙孙抬着一个大木盆路过,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四指挥守备军“打劫”了当朝钦差,爬上那马车开始搜东西。

  秦四回头睨了他一眼,面不改色道:“看啥呢?老子现在饿得慌,谁来了都不好使,谁来了打劫谁!”

  守备军扒了张德禧的衣袍,果找到了一卷明黄圣旨。秦焱匆匆看过,其上无非是陈述些莫须有的罪名,要秦焱听话受缚回京待审之类的语句。

  二人只当这些话是放屁,秦焱随手将它丢在床头,开口有些嘶哑,“咱们的粮食还够撑几日?”

  秦四抿嘴道:“最多五日。”

  邯京既然能派这么个东西过来,桂存山势必已经完全控制住了邯京,派张德禧过来也没指望他能让秦焱屈服,只是在传达一种威慑。

  秦焱动了动左腿,立刻有一股细密的疼痛沿着经脉攀升上来。

  动不能动,打不能打,退不能退。

  秦焱拳头捏得劈啪作响,咬着后槽牙,闭上眼睛深呼吸,想努力把那股躁气压下去。

  他平复了一会儿,张口准备说话,帐帘忽被人掀了起来,寒风涌入,公孙孙一脸兴奋地飞了进来,高声道:“将军!米!是大米!粮食!我们有粮食了!”

  秦焱一怔,视线下移,瞧见他手里捧着米袋子,袋口大开,俱是白花花的大米。

  与此同时,营外传来守备军们的欢呼声,他偏头听了一会儿,冲秦四伸出手,“扶我起来,出去看看。”

  “这……”

  秦焱看向公孙孙,后者立刻正色道:“无事,将军这几日恢复得不错,动作轻些,下地没问题,只是不可久立。”

  秦四点头,取了架子上的大氅给秦焱披上,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下了床。

  “一营将这些米粮运下去,好生看守!伙头,伙头人呢?”

  “太好了,这够咱们吃上两月了吧?终于不用挨饿了!”

  “这位兄弟,你是哪家大人派来的?”

  一单薄少年连同粮车被拥在人群中央,不住给守备军们递过粮袋,一时竟没顾得上回话。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年纪稍大的男子,余光瞥见站在营帐门口的秦焱,忙从粮车上跳了下来,一把扯过少年,让他看向那边。

  二人对视一眼,往主帐走去,守备军们立刻让出道来。

  “前工部侍郎崔邈,见过秦将军。”

  “龙渊阁主事梅映宵,见过秦将军。”

  秦焱脸色还有些白,被风雪一吹,神色愈发冷了,他瞧着那两人,尽可能温和地道:“不必多礼,二位从何处来?”

  梅映宵道:“学生奉命到梁州督粮,因恐邯京生变,西境战事胶着,今年的粮食便由学生带队,直接送往西境,以解秦将军之危。”

  秦焱喉中酸涩,缓缓道:“奉的是谁的命?”

  梅映宵老实道:“裴小山裴首辅。”

  秦焱张了张口,忽离了秦四的搀扶,背过身去,以手倚在木柱上,无声啜泣起来。

  从三人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得见他微微耸动的肩背。

  将士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就在耳畔,梅映宵始终低着头,瞧见几滴与雪花混杂在一起的水珠,簌簌掉落在地,极快地渗入了泥土里。

  *

  桂存山入京的消息传来,朝中不少人便临阵倒戈,大半都偏向了蔡起辛,若不是漆舆拦着,寇衍就要在承和殿中将蔡起辛揍个鼻青脸肿。

  选择依附桂存山的还有阚家,阚竹意在大闹阚家祠堂,被关了禁闭,已是多日不曾出现。

  同时,定国公被软禁在府,京卫将定国公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寇衍飞不进定国公府,进个阚家倒不是什么问题。

  他不知阚竹意房间在何处,只好挨个房间找,加上听墙角,不过一刻便摸清了目的地,砸晕了守卫,摸出钥匙开门进去。

  阚竹意一见是他,缓缓收起了手里的刀。

  “你来找我做什么?”

  寇衍转身刚迈出两步,便瞪大了眼睛后退,神色古怪。

  “你干啥呢?见鬼了?”

  寇衍如临大敌般点点头,又摇摇头。

  阚竹意黑了脸,再次抽出长刀。

  寇衍顿时大叫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只见阚竹意穿了身水红长裙,华丽馥郁,头发亦是挽了发髻,走动时钗环叮当作响,加上她面容秀美,瞧上去同那些邯京贵女们别无二致。

  阚竹意收起刀,皱眉道:“你以为我想啊?我娘逼的,我要是再穿男装,她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寇衍不大自然地在桌边坐下,道:“你从前与秦焱走得近,令堂许是怕桂存山迁怒于你,便想着将你扮回女娇娥,兴许可以蒙混过关?”

  阚竹意耸了耸肩,道:“谁能想到桂存山就这么反了呢?秦焱那臭小子在西境讨不到便宜,听说蔡起辛还派了个太监过去拿人?”

  “做做样子而已,目的是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寇衍沉了脸,“景略关在刑部也不知怎么样了,我的人根本进不去。”

  阚竹意敲着桌子,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此事?”

  “嗯,我希望你能帮个忙。”

  “说说看?”

  “听你父母的话,转投蔡起辛麾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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