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郎中李钺, 私贩南洋兵器,勾结他国使臣,当街戕害先首辅, 人证物证俱全, 你可认罪?”
李钺身着囚衣,跪在堂下, 仰头直视座上几人, 不屑道:“就凭扈载那个小人一家之言, 你们就信了?老子不认!”
新任刑部尚书乃是寒门出身,为人最是刚正,眼里容不得贪官恶吏,当下便震怒拍桌道:“休得狡辩!被你收买的那几个主事都已招供, 你藏起的兵器也已核对, 确是经你之手流入邯京,黑纸白字, 你怎敢妄言!”
李钺视线在堂上几人脸上一一掠过, 最后停在裴俦脸上, 话却是对那刑部尚书说的。
“老子就不认,你个雏儿能把我怎么着!”
“你!”刑部尚书气得不轻, 惊堂木一拍,厉声道:“来人,上刑!”
裴俦抿着嘴, 开口想拦,漆舆立刻对他使了个眼色, 附耳低声道:“裴大人, 适当的刑罚是可行的, 不会太重, 您先看着便好。”
二十大板还未打完,那李钺便抽着气求饶了,竟是个没骨气的。
他承认当初受五世家指使,将一直同他们作对的裴俦当街杀害,连杀人的兵器都不是大渊制式,就怕将来查到五世家头上。
裴俦在前堂看着那份供词,眉间褶皱怎么也消不下去。
“人在哪儿?带我去瞧一瞧。”
主事不敢反驳,忙将人引去了地牢。
地牢里光线黑暗,隔着铁制牢门,裴俦只勉强看得清李钺下巴。
“你这份证词有好几处漏洞,先首辅之死,当真是你受五世家之命所为?”
李钺沉默不言。
“你一个小小侍郎,沉寂了这么久,怎么会突然被人挖出来?你们在打什么主意?”
李钺抬起头来。
“你应当认得我,只要你将身后之人和盘托出,我有把握,可以留你一命。”
裴俦半晌没等到回答,微微偏头去看。
那李钺忽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一步冲到牢门前,嘭一声撞上铁门,头破血流也毫无反应,大睁着眼,嘴角高高扬起,疯狂道:“你会死!裴俦!有人来取你的命了!你逃不掉的,我们都逃不掉!哈哈哈哈哈哈!逃不掉!逃不掉!”
几个狱卒被他这副样子吓得瘫坐在地,见裴俦沉沉地看过来,才强打着精神爬起来去喊人。
“你说清楚些,否则我保不了你的命。”
李钺疯喊了半晌,忽沉默下来,维持着瞪视裴俦的神情,眼角嘴间缓缓渗出血来,直直倒了下去,至死不曾闭眼。
裴俦掩在一片黑暗里,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冷颤。
李钺服毒而亡,仵作在他舌苔底下找到了残留的毒药。
这条线就此断了。
*
秦焱将佩剑随手往沙地里一插,解下头盔,坐在一象腿粗的枯木上喘气。
太阳掩在雾气里瞧不真切,朦朦胧胧地泛着光晕,秦焱仰头瞧了一阵,也不觉得眼睛疼。
秦四走过来,解下腰间水囊递给他,“主子,洗洗吧。”
他喝了一口,又倒了些在手上搓洗,将那些血垢洗净,下面的皮肤露了出来,亦是伤痕累累。
将士们在打扫战场,把死去的将士尸体堆在一起,夜里便会焚掉。沙漠里常有野狼出没,埋得再深,也会被它们扒出来啃食。
秦四提起着那柄长刀,手指拂过刀锋,道:“主子,卷刃了,这刀不能用了。裴大人不是送过您一柄好剑吗?怎么没见您使过?”
秦焱又饮了一口水,没说话。
秦四遥遥望着贺兰山脉,缓缓道:“这场战事不知要持续多久,咱们当日带来的粮食只够撑月余了。”
“可往邯京传信了?”
“前几日便传了。”
秦焱活动着肩膀站起来,“传了就好,景略瞧见了信,定会立刻安排运粮。”
秦四将头盔递给他,道:“还有,主子,您不觉得这群金赤人的打法透着古怪吗?以前两军交战,他们恨不得直接上嘴咬,想尽各种阴损招儿整我们,这回怎么如此光明正大,连休战暂歇这种要求都说得出口了。要不是主子您心善,顾念着这一城百姓,我早就带兵杀上去了!”
秦焱带兵赶到时,金赤人已经打进了西境一边陲小城,城中百姓人人自危,若不是秦焱赶到后及时调转打法,这一城百姓已经是金赤人铁蹄下的亡魂。
“他们在拖时间。”秦焱戴好头盔,终是没有去取那柄废刀。
明知是局,偏偏他还脱不开身。
他往邯京的方向望去,只看见了重重山峦。
景略,我的景略。
*
裴俦刚出宫门,就碰上了秦十六。
他嘴里叼了根硕大的糖葫芦,鼓着腮帮子道:“裴大人,我家国公爷有请。”
二人的事情在邯京早就传开了,秦权不可能不知晓。不过这般主动邀裴俦去国公府,打他重生以来,还是第一回 。
秦权将席设在了长廊尽头的亭子里,四周种了大片桂树,裴俦被秦渊引着一路行来,闻到了浓烈的桂花香。
“见过国公爷。”
“小裴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裴俦听他叫“小裴”,微愣了愣,掀袍落座。
秦渊在旁随侍片刻,奉上茶盏后退了下去。
“你不好奇老夫叫你来有何事吗?”
“但凭国公爷教诲。”
秦权视线转向天边,轻声道:“那是很久以前了,先帝还在世时,同我提到过一个神秘组织——勤道。”
裴俦瞳孔微缩。
“你想必也听过?不对,瞧你这神色,怕是不止听过,你是不是接触过勤道?”
裴俦深吸了一口气,老实道:“我确实派人去打探过这个组织,奈何石沉海底一般,并无任何收获。”
勤道,是裴俦在原书中匆匆一瞥记下的一个名字,约莫就是那代君王为制约王公权力,将几大总督凑到一处,相互制衡的组织团体。
更详细的,裴俦便不知道了。
秦权道:“我虽随先帝开国定邦,到底是个外姓人,关于这勤道,我知晓的与你大致相当,只是我认识一人,正是这勤道的现任家主。”
裴俦惊了惊,“是谁?”
“我不久前去探过那人口风,但还没收到回信。未得到那人的许可之前,我还不能告诉你。”秦权眸色深深,沉声道:“你只需知晓,到了不得已的时候,老夫会站在你这边。”
裴俦一颗心悬了又悬,只好道:“多谢国公爷。”
秦权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忽道:“听说你前几日身子不好?”
裴俦恍惚地摇了摇头,埋头饮茶。
他皮肤雪白,因着多日操劳,眼下泛青,垂眸时长睫微颤,加上眉头浅蹙,瞧上去便有几分不可言说、欲语还休的味道了。
秦权眯了眯眼,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我家这臭小子太过火了?他从小被我宠坏了,向来无法无天,小裴你可别惯着这混账!”
裴俦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来找我!我亲自动手,这混账还能反了天不成!”
裴俦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无奈道:“国公爷误会了,不是那么回事啊……”
拉着人解释了好一番之后,裴俦才出了国公府。
他出府时戌时刚过,街上行人却少得很,走了一阵,渐渐瞧不见人影了。
忽有兵甲擦磨的声音响起,裴俦几步跃进了一旁巷子里,探出眼睛瞧着街上动静。
邯京卫们在集结,一波一波地在街上走过,都手持着长枪,黑甲与枪尖泛着凉意,将路上的行人往家赶。
裴俦瞧了一阵,眼皮子猛跳起来,飞身踩上屋檐,急速往太师府而去。
他绕过前院,直接扎进了书房里,提笔落字,匆匆几句话绘下,又抄作好几份,撞在竹筒中封严实了,起身出去。
太师府中水池溪流四通八达,这还是裴俦初为太师时亲自改造的,此处水路可通往全城,一路流向邯京城外。
裴俦往几个不同的池子里投掷了竹筒,又摘片叶子吹了声口哨,立刻有信鸽与海东青振翅飞进院子,落在了窗沿上。
*
梁州。
最后一批晚稻也收完了,农人们正将稻子封口,拿背篓背回村里去。
梅映宵靠在拌桶上,揉着酸痛的胳膊,瞧着天边夕阳,难得露了个发自心底的笑容。
崔邈亦是赤脚踩在田里,身上全是稻屑,脸上有些痒,他忍不住搓了搓,笑道:“如何,梅大人,收获的感觉不错吧?”
梅映宵仰头活动筋骨,闻言朗声笑道:“很不错!”
崔邈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拿出烟袋点了,缓缓抽了一口烟,呼出一口白气,餍足道:“早前晒好的那批已经脱粒装好了,不日便可开拔前往邯京。梅大人,你这差事算是完成一大半了,等回了邯京,可得让裴首辅给你升官咯!”
梅映宵却微抿了嘴,沉声道:“不,不去邯京。”
崔邈挑起眉头,“不去邯京?那去哪儿?”
梅映宵抬眼辨了一会儿,伸手指了个方向。
崔邈跟着看过去,脸色骤变。
*
裴俦喊来裴旺,让他赶紧出门,拿着太师印去寇府找寇衍,又把自己关回了书房里。
他拿着一把小刀,在日常办公的桌底刻着什么,片刻后才站起来,蹲得太久有些头晕目眩,便靠在桌边缓了会儿。
思及方才秦权同他聊过的事,裴俦提起笔,又写了几份不同的纸条,照样装好之后,去唤海东青。
前院骤然爆出一阵炸响,裴俦似乎听到了裴旺的怒骂声。
兵甲相撞之声渐进,裴俦面色不变,将灵钧取下,放到了书架后的暗格里。
邯京卫持着刀枪强闯到后院时,裴俦正放飞了最后一只海东青。
他从容走出书房,负手与他们对视片刻,就见邯京卫们往两边一让,一个黑袍男子慢慢走了出来。
“裴首辅,真是好久不见。”
前刑部尚书,蔡起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垂死病中惊坐起,今日新章还没写——
过年假期过得就是快呀,今天竟然都初三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