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在人前做出这般亲密动作, 谢灵衣脸有些红,她虚推了推桂垚前胸,小声道:“松开我, 人家都看着呢……”

  桂垚力道略松了松, 还是将人揽在怀里,打量二人一眼, 道:“裴首辅怎会在此处?又如何与内子相识?”

  裴俦还未回答, 谢灵衣赶紧捶了桂垚一拳, 嗔道:“方才是他们给我解了围,你这么凶做什么!”

  桂垚立刻放松下来,握住谢灵衣的手放在胸前,温声道:“好好好, 是我不对。”

  赵岭轻咳一声, 不自在地转过身去。

  裴俦措不及防被人喂了一把狗粮,还得板着脸维持着一国首辅的气势, 快要绷不住了。

  所幸桂垚并没有和自家夫人粘腻多久, 对裴俦道:“此处不是讲话之地, 裴大人与这位可否赏脸,移步桃花源一叙?”

  “乐意之至。”

  *

  四人寻了个雅间坐下, 等茶点的间隙里,裴俦有幸听完了桂垚这一路是如何“艰辛”“劳累”地赶来邯京的。

  只见桂垚贴着他家夫人,双手紧握, 细细讲着这一路来的见闻。

  谢灵衣一开始还顾忌着另外两人在场,不怎么搭理桂垚。直到对方神情委屈起来, 谢灵衣霎时忘了羞赧, 二人说起了体己话。

  赵岭坐了一会儿, 起身到窗边临湖看鱼去了。

  他一个没成家的男子, 听别人私房话像什么样子!

  赵岭极快地回头瞧了一眼。

  裴俦亦是无家无室,却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里,对一旁腻歪的二人视而不见。

  不愧是首辅大人。

  茶水果子上桌后,谢灵衣携丫鬟到一旁小案上琢磨布料去了,三个大男人这才团团围坐。

  “内子不喜我饮酒,今日桂垚以茶代酒,谢过裴首辅相救之恩。”

  “桂将军客气了。”

  桂垚又转向赵岭,裴俦会意,主动介绍:“这位是户部侍郎赵岭赵大人。”

  “赵侍郎。”

  “桂将军,幸会。”

  裴俦拨着茶沫,忽道:“桂将军此番进京,只是为二小姐而来?”

  桂垚长得不差,剑眉星目,许是久在军中,晒得有些黑,加上连日奔波,胡茬都来不及刮,看上去难免有些潦草。

  他转头望着谢灵衣,唇角带笑,瞧上去竟有些温润之意。

  桂垚瞧着谢灵衣,话却是对裴俦说的:“裴首辅不必试探我,此番不为军令,只是为了我夫人。”

  他转过头,从碟子里抓了把瓜子剥着。

  “二位久居邯京,想必听过不少关于我们的闲话。”桂垚语气微涩,“灵衣她,为我牺牲得太多了,若非临时有军务,我该陪着她一同回来见岳母,断不会让她受如此委屈。”

  “二位伉俪情深,着实令人艳羡。”

  桂垚微挑眉,望向裴俦,“裴首辅也不差啊,桂某到京不过一日,可没少听说您与明威将军之事。”

  裴俦:“……”

  赵岭:“咳咳。”

  桂垚反击完毕,才慢吞吞地道:“裴首辅今日救了灵衣,您虽不是携恩图报之人,桂某却不喜欠人情,但凡桂某能做到的,您尽管提。”

  裴俦转着茶杯,脑子飞速运转。

  桂存山要反是迟早的事,只是他藏得极深,将自己捂得密不透风,往岭南的探子不知去了几拨,都查不出任何异动。

  以这桂垚与谢灵衣情意之深,返京奔丧这种事都抽不出空陪同。他说是忙于军务,什么样的军务,连陪夫人回趟娘家都抽不开身?

  裴俦终究没看完《鸿鹄志》全书,开不了上帝视角,且那似有似无的梦境触发不知要什么条件,距今已经许久不曾“发作”过。

  这桂垚乃是桂存山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将,若是可以……

  于是他抬头望着桂垚,定定道:“裴某毕生所求,不过是大渊山河稳固,我等皆可安享平凡日子而已。”

  谢灵衣终于将那几匹布摆弄明白了,笑着与那小丫鬟说着“这匹给阿垚做身长衫”“这匹颜色太深,给阿垚做身宽袍,平日军中上值可以穿”之类的话。

  桂垚听着瞧着,眼眶渐渐红了。

  片刻,桂垚的声音很低,却极有力地传了过来。

  “桂垚与裴首辅所求,并无不同,倘若来日山河有变,桂某会站在百姓这边。”

  裴俦与赵岭对视一眼,起身端端正正地向桂垚行了礼。

  *

  距邯京两百里外的太华山上,一年轻僧尼正在扫着院内新落的银杏叶。

  日临黄昏,秋色连天,满地金黄。笤帚方才将层层落叶扫开,秋风一吹,立刻便有大把落叶被扫落下来,又覆上薄薄一层,再来几回,院内又该落满银杏叶了。

  这已经是今日清扫的第三回 了。

  年轻僧尼自暴自弃地将笤帚一扔,坐到一旁石凳上不动了。

  一慈眉善目的师父方从内堂走出,手上缠了一串佛珠,见了此景,摇了摇头走上来。

  “慧静,这是怎么了?”

  慧静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行过佛礼,道:“师父,这院子我扫了几回,这些叶子又落上几回,简直是白扫了!只要师父点个头,慧静这就找根杆子,将这满树的枯叶都打落了,岂不省事?”

  妙梵抬手在她眉心虚点了点,无奈道:“为师给你取名慧静,你不知何意吗?”

  慧静缩着头道:“知道,是我太闹腾了,师父希望我能安静些。”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1]你还是没有领悟到佛门妙法,连清扫这一方小院都静不下心。慧静,修习佛法讲究静心凝神,莫要再多生杂念。”

  “是,师父。”

  有僧尼从前院过来,道:“师父,有客至。”

  妙梵手上珠串转了一圈,停在其间最大的那颗白檀木珠上,转身去了前院。

  太华山上的秋景乃是当时一绝,不光寺内入目所及皆是金黄一片,外围山上林林总总种了约莫百顷银杏,每到秋日,前来赏景的行人络绎不绝,说是摩肩擦踵也不为过。

  妙梵以为此番是哪位来赏景的达官贵人,行至前院时,一戴冠男子背对着她,正仰头望着院里最大的那株银杏,门口站了几个黑袍男子,应是这人的随从。

  那颗银杏高高盖过了院墙,不知活了多少年,隐有参天之势。

  “这位施主,可是专程来赏景的?”

  男子顿了顿,转过身来。

  妙梵看清这人面容,大惊,忙上前见礼,“贫尼眼拙,不知是三殿下驾到,还请您恕罪。”

  刘焕摆了摆手,没什么表情地道:“师太不必多礼,我是来见那个人的,还请师太带个路吧。”

  妙梵面露难色,“这……”

  刘焕歪头,微皱了眉道:“怎么,师太不方便?”

  “并非不方便,只是她连日以来都待在自己院里,贫尼亦是多日未曾见过了。”

  刘焕眼神微变,道:“无妨,师太只管带路便是,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妙梵再阻止就是不识抬举了,忙做了个“请”的动作,“三殿下请随我来。”

  二人一路走到了庵堂最里侧的小院,妙梵双手合十,微微俯了身,指着那虚掩的木门,道:“院子没锁,若非这位主动要求,除了送饭洒扫外,我们素日不会靠近这方院子。三殿下,您请自便吧。”

  “有劳。”

  刘焕等妙梵走远了,才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中陈设十分简单,与其他小院并无大的不同,刘焕踏过满地落叶,一步步缓缓朝主堂走去。

  他在离那主堂三步处停住,听见了里面传来的木鱼声。

  刘焕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又凝神听了一阵,微闭了眼,提起声音道:“母妃,子骄来看你了。”

  木鱼声戛然而止。

  门开了,一素衫女子行了出来。

  女子面容娇美,未施粉黛,满头青丝盘起,是个带发修行的僧尼。

  岁月似乎对她格外优待,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大渊皇贵妃,刘焕亲母,桂馥凝。

  桂馥凝远远瞧着刘焕,脸上并没有母子久别重逢的欣喜,神色淡淡道:“怎么亲自来了?”

  刘焕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我想母妃了,不能过来看看吗?”

  桂馥凝双手合十深深一礼,道:“我早已非俗世人,我还是那句话,三殿下还是专注自身,莫要多生执念了。”

  刘焕忍不住道:“我想见自己的母亲,有错吗?”

  桂馥凝无声一叹,不说话了。

  刘焕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桂馥凝神色,原地踱步起来。

  三步之遥,隔绝了这对母子,似乎也将一切的亲情思念隔绝在外。

  “我……我已向父皇请命,自请入玉皇观修道,学着母妃一样,从此不再过问凡尘俗世。母妃,我做得可对?”

  他红着眼瞧桂馥凝,似刚做了个重大的决定,迫切想要大人给个态度的小孩一般。

  是称赞还是诘问,求求你,怎么都行。

  桂馥凝神色平和,轻声道:“合三殿下的心意便好,不必来问我。”

  刘焕笑了,边笑边退,摇着头道:“我早知道,我早该知道……”

  末了,刘焕微微侧过身去,拿余光最后望着桂馥凝,轻声道:“母妃,若是我哪日死了,你会为我流泪吗?”

  未等到回答,他便急急转过身,趔趄了几步,快步出了院子。

  几滴泪珠洒在金黄落叶上,触地无声。

  刘焕在太华山的小院里烧掉了最后一点残存的亲情。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慧能《菩提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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