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裴俦在院子里等来了一只海东青。

  自清流一派原本的情报网恢复过后,擅长追踪与传信的海东青又被派上了用场。

  鸽子虽好,到底不如海东青迅捷灵敏。

  裴俦解下它足间的纸条看时, 海东青就停在一侧树枝上, 静静梳理着羽毛。

  待他瞧完了,收起纸条, 冲它摆了摆手, 海东青便会意飞走了。

  “我就说海东青比你那信鸽好使吧。”裴俦走进里屋, 将手中信冲寇衍扬了扬。

  寇衍瞪他一眼,道:“我用信鸽还不是迫不得已。”

  裴俦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小算盘,拨了拨,忽道:“你还有多少私房钱?”

  寇衍如临大敌, 惊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邯京东坊, 多的是成衣铺与绸缎庄,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

  裴俦拉着寇衍, 直接往生意最好的绸缎庄而去。

  绸缎庄老板刚开张, 便迎来了两个俊秀的公子哥, 忙放下手上活计亲自迎了上去。

  “二位公子随便看看,本店绸缎是这东坊顶好的!”

  二人今日没有戴冠, 各自穿了身素色长袍,正是寇衍常说的“低调有内涵”。

  寇衍绷着一张脸,随便扒拉着案上那些绸布。

  裴俦瞧了一周, 道:“我们兄弟初到邯京,打算帮家中女眷购置些衣料, 瞧了几日, 觉着您家不错, 她们性子挑剔, 老板您只管挑好的来,约莫要个三十匹便够了。”

  绸缎庄老板一听,暗道是个有钱的大客户,眼睛弯作了月牙,连声应是,道:“哎,好说好说!公子请这边坐,老朽这就将货呈过来!”

  趁着老板去拿货的空当,裴俦用手肘戳了戳寇衍,道:“你板着个脸做什么呢?一会儿别露馅了。”

  寇衍神色恹恹道:“换你出钱你高兴得起吗?我这点儿家底,又要被掏空了。”

  “行了行了,我答应你,等这桩事情过去后,给你成倍补上!”

  寇衍不太信,“真的?”

  裴俦并起三指,道:“我对天起誓。”

  寇衍神色略松,道:“行,再信你一回。”

  二人很快挑好绸缎,又雇了小厮搬走,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转头进了一个绣房。

  绣房中多是专职绣工的绣娘,少有男子出没,见两个俊秀公子走进来,叫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看红了脸。

  有一妇人手执裁缝尺在绣机中间走来走去,不时拿手中尺裁量着,裴俦调转方向,径直朝她走了过去。

  “这位夫人想必就是此间主人罢,见过夫人。”

  那妇人少有这般被人尊待的时候,有些怔愣地道:“是我,这位公子可是要定什么绣品?”

  裴俦示意小厮将那三十余匹丝绸放置案上,维持着一贯的微笑,指了指那堆布匹,道:“烦请各位将这些布匹都制成香囊,用料不必省,价钱好商量。”

  绣娘们瞧见了好料子,都围了过来。

  “这料子不错嘞,公子,真全做成香囊啊?”

  “那多可惜,做点别的成不?我看这匹红色的,做个虎头帽肯定好看!”

  那绣房老板板着脸正要教训,裴俦微笑道:“都成,我本是做绸缎生意的,准备离京返乡供奉父母,剩了这些料子不好出手。恰逢我这兄弟是开珠宝店的,便想着做些香囊给他那些珠宝做个陪衬,倒是没想到还能做些别的,做些小东西也成,权当给他那些老主顾做赠礼了。”

  绣房老板也带了笑,道:“这你可找对了地方,我们绣房的绣娘们手艺最巧了!”

  “我这几日便要离京,不知这些料子一并做完,需要多久?”

  “这,约莫两三日罢。”

  裴俦摸出一枚鸽蛋大的玉珠塞给老板,低声道:“我这兄弟近来有批急货,需要这些陪衬之物,实在要得急,老板娘看能不能多找些人手,加个急,拜托了。”

  绣房老板摩挲着玉珠,略一思忖,道:“明日午时,公子明日午时来取吧。”

  “如此,便劳烦诸位姐姐了。”

  绣娘们听他一口一个姐姐,人长得俊,嘴又甜,一个个都笑弯了腰。

  寇衍木着脸站成了一根木头,实际上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裴景略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

  二人出了东坊,在小巷中穿梭着。

  寇衍撩开挡路的旌旗,道:“明日那香囊做好了,派谁去做事?咱们要做这事,势必要寻个热闹的地儿,邯京城明里暗里的探子可不少,总不能咱俩去?”

  裴俦脚步微顿,道:“我来找人,放心,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

  翌日未时,东西南北四坊之间的十字路口,搭起了一个小棚子,桌案上陈设的都是些精巧玩意儿,大多是布色花样不一的香囊,更有数不清的虎头帽、拨浪鼓、发带、禁步等小东西。

  因为位置选得好,案前很快便聚集了一大波姑娘。

  裴俦与寇衍选了个能看清小摊的茶楼,边嗑着瓜子瞧那边情况。

  此处生意好自是在他们意料之中。

  寇衍瞧了半晌,忽道:“我记得这块地儿怕行人拥堵成灾,不准摆摊来着,咱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摆出来,真没事儿?”

  裴俦瞧了他一眼,兀自饮茶,没答话。

  恰逢一列邯京卫巡视而过,寇衍大叫道:“你看吧你看吧,一会儿就该把人抓……”

  那列邯京卫贴心地绕过行人,目不转睛地去了下一条街道。

  寇衍:“……”

  “景略!”寇衍跳了起来,嗷嗷大叫道:“你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裴俦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埋头专心饮茶。

  任寇衍如何追问,裴俦都以沉默作答,被他问得烦了,干脆背过身子,不理他了。

  寇衍眯起眼睛瞧他背影。

  不对劲,这货绝对有事瞒着他。

  三十匹绢布制成的成品,不过半日便兜售一空,黄昏时分,裴俦在茶楼等来了秦四。

  “裴大人,卖出的所有钱币已经送至裴府,下官便回去复命了。”

  裴俦拱手谢过,道:“多谢。”

  等人走了,裴俦站起身就要跑,被寇衍一把拉住。

  “那是定国公府的人吧?好啊裴景略,你瞒着我的就是这事儿?”

  裴俦心中叫苦不迭,他也没想到秦四会亲自前来,这下他有嘴也说不清了。

  “复命?向谁复命?你给我说清楚,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啊哈哈哈哈查案要紧,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裴俦找来一个箩筐,将那些售卖货物得来的钱币都倒在了箩筐里,二人关起门来清点了两个时辰,才将它们清点完毕。

  寇衍甩了甩手,道:“可算是分完了,景略,你把那模具拿出来,放上去瞧瞧。”

  裴俦手腕也酸得紧,拉伸了几下,才起身去寻东西。

  今日那些小东西定价不高,属于贱卖,筐中约莫有两千余枚铜币,二人又根据成色不同,从中分离出几十枚有略微差别的铜币。

  裴俦一一将这些铜币与现行铜币比对过,又拿那模具试了,发现它们并不能完全卡进那凹槽之中。

  寇衍下了结论:“看来,这批私币的来处不是工部。”

  裴俦疲惫地闭了闭眼,道:“总归还是有些收获,慢慢查吧。”

  他们特意伪装成商贩,几经周转,就为求一个真实。

  如今看来,已经有私币流入邯京市场,并且数目不小。

  二人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子上歇息,许久无言。

  安静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裴俦忽道:“你与漆舆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贪杯的人,那日却醉成那样。”

  寇衍直起脑袋,下巴杵在桌上,挑眉道:“那你与秦焱又是怎么回事?”

  “我先问的你。”

  “你先问我就要答吗?”

  “不说算了。”裴俦偏过脸,拿后脑勺对着寇衍。

  果然,没过多久,寇衍先坐不住了,直起身来,推搡着裴俦肩膀,道:“醒醒,醒醒。”

  裴俦不理他。

  寇衍叹了口气,道:“好,此事先放下不提,你先说说你那圣旨是如何请来的?”

  裴俦眼睫微颤,须臾才道:“仲文,你觉得如今的陛下,与昔日的有何不同?”

  寇衍想都没想,道:“求仙问道,不理朝政,这简直差了十万八万里好吧。”

  “是吗?”裴俦脑袋翻了个面,继续趴在桌上,轻声道:“可那日我向他请旨查院,他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

  这下寇衍皱紧了眉头,不说话了。

  裴俦渐渐忆起那日的光景来。

  重生以来,除下元节与玉皇殿封顶仪式外,他少有直面景丰帝的时候。

  那日要入工部查院,他早早便在承和殿外候着,请张德福代为通传,原本以为要费些周折,不想他只来回徘徊了一圈,张德福便出来请人了。

  殿中充盈着降真香的味道,裴俦被呛了呛,忍着没发作,低头在殿中跪下行礼。

  “臣户部侍郎裴小山,叩见陛下。”

  景丰帝横卧在榻上,正执了一卷经书看着,闻言道:“平身。”

  “谢陛下。”

  “裴卿有何事?”

  这一声裴卿,听得裴俦心都漏跳了半拍,他轻咬舌尖定了定神,恭敬道:“户部有笔账目对不上,是……修建玉皇观时的账目,国库皇银兹事体大,奈何工部库房无诏外人入不得,尚书大人便派下官前来,想向陛下求一道旨,查一查那工部库房。”

  裴俦没等到回答,又不敢抬头去看,后脑勺渐渐冒了汗。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景丰帝越过经书,一双利目定定地瞧他,看不清眼底神色。

  良久,那九五之尊才道:“准了。”

  裴俦烦躁地闭了眼,双臂围拢,脸朝下趴在手臂上。

  那是曾与他并肩而行的君王,睿智,机敏,审时度势,心在社稷苍生。

  到底是什么变了?

  若是他没有死,一切都没有改变,是不是会好些?

  裴俦眼前骤然浮现出某人一张冷脸,他瞧了半晌,瞧得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人冷冰冰的模样,真是不好看。

  唉,若是一切如昨日,似乎也不是那般好。

  真是令人烦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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