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从剑门回来的翌日, 景丰帝一纸诏令,将他升为了都御史,执掌三司之一的都察院。

  几家欢喜几家愁, 百官们都见过他不要命地为前都御史请命的模样, 那件事虽然已经敲定,谁知道这裴俦是不是暗地里憋着别的心思呢?

  一朝擢升二品大员, 裴俦并没有多高兴。

  寇衍提了酒翻窗进来找他庆祝时, 裴俦正站在卧房里, 盯着桌案上的绯袍官服发怔。

  “这是咋了?一朝飞黄腾达,高兴傻了?”

  寇衍果不其然被他瞪了一眼,施施然在那桌边坐下,摸着衣袍上的补子, 双眼发亮道:“啧, 二品就是不一样啊,这瞧起来比我们尚书那身气派多了!”

  裴俦哭笑不得道:“官服不都是一个样?”

  “不一样!”寇衍眼睛亮晶晶的, 一把抓起那绯袍, 兴奋道:“来你穿上我瞧瞧, 去大街上溜上一圈,我看哪个不怕死的还敢调戏你!”

  裴俦听见“调戏”二字, 眼神骤暗,把他手拍掉,又喊裴旺进来将衣服收了。

  自他调任到都察院以来, 已经少有人对他发难了。

  应该说自秋猎后,石霄和梅万宪那伙人不知怎的收敛了手脚, 再没有找过他麻烦。

  裴俦乐得清静, 也没去追究其间缘由。

  寇衍难得没有再犯蠢, 想了想, 道:“你可还在为我爹那日说的话在发愁?”

  裴俦沉默。

  寇衍过去搭了他肩膀,道:“害,怕什么,咱们今后一个在都察院,一个在户部,相互照应,还能让那群王八羔子翻了天不成?我看那秦焱待你也不错,是个真诚的朋友,不想失了他,那便保持现状吧,我老爹那边我去说。”

  裴俦奇异地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我心里有数。”

  “那你还这么苦大仇深的?”

  “哪有。”

  寇衍斜睨着他,没有在此事上再纠缠,忽想起什么,道:“回剑门可见到师父了?”

  “啊。”

  “师父可有提到我?你有说开春后我要升任侍郎的事吗?师父有没有说要给我奖励?”

  他连珠炮一般问了好几个问题,裴俦想了想,老实道:“都没有。”

  寇衍哀嚎一声,无力地瘫坐在了桌边。

  他觊觎裴俦的灵钧很久了,虽然长孙隐曾言他不适合使软剑,但他就是想要一把师父铸的兵器啊!

  “行了,等你将来坐上尚书位置,再亲自向师父求一求,说不定就给你了。”

  寇衍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道:“真的吗?”

  “真,比真金还真。”

  寇衍拉着他说了半晌的话,两壶清酒见了底,都是他一个人喝的。

  裴俦把醉醺醺的寇衍架上马车,吩咐车夫回程慢些,便回了卧房。

  他将众人遣散,关了房门,去柜中取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

  这是他从剑门回来时,托长孙隐用剩下的玄铁铸的东西。

  裴俦摩挲着那青色布料,良久,闭了闭眼。

  裴都御史初上任,就迎来了一个头疼的案子。

  五大世家之一梅家的嫡次子梅怀香,日前集市纵马踢伤了几个平民,几人皆受了重伤,梅怀香非但没有找人替他们医治,反而嫌他们挡道,将人拖至一旁好一番踢打。

  当天夜里,其中两人就因伤势过重死了。

  那几个平民都是外地来的,住在城西那处民房里,不晓得这邯京的水深,他们家人拉了横批,抬着死者尸体,敲锣打鼓地闹上了顺天府。

  邯京大半百姓都围到了顺天府门前,顺天府尹再压不住此事,上报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倒是公正,依律将人拿下了狱,却不审也不惩处,踢皮球一样把这个案子推给刑部。刑部尚书蔡起辛本来就是蔡家首,五大世家同气连枝,他哪里会动那梅怀香,轻飘飘地几句话带过,说自己刑部大狱人满为患,便将这皮球踢向了新官裴俦。

  梅怀香时任鸿胪寺寺丞,平日里仗着家大势大也不常上值。

  若让裴俦来审他,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三司集议时,蔡起辛坐在中位,凉凉地道:“裴御史办案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江城的事办得如此‘精彩’,这案子交给你,我们自然是放一万个心。”

  裴俦还以礼貌微笑。

  这两位大佬在各自位置上坐了多年,早已成了精,裴俦一个新上任的菜鸡,此时还不宜同他们硬碰硬。

  这事他只能应下,也只有他敢应下。

  “玉行对裴御史可是推崇得很。”大理寺卿最后离开,出门之前斜斜睨了裴俦一眼,幽幽道:“希望裴御史这次亦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借您吉言。”

  寇衍知道裴俦被人坑了,未等放衙便冲去了都察院,想看看是哪个兔崽子给他找的事。

  漆舆奉命将梅怀香押至都察院受审,才下了马便碰上了气势汹汹的寇衍。

  漆舆拱手道:“寇侍郎。”

  寇衍一身杀气霎时散了个干净,视线停留在那雪白骨节上,回了礼,轻声道:“漆少卿。”

  “寇侍郎也是来寻裴御史的?”

  见他点头,漆舆道:“那便一同进去吧,寇侍郎请。”

  擦身而过时,寇衍瞧见了他微红的鼻尖。

  裴俦听人来报大理寺少卿来了,赶紧迎了出来,瞧见二人一前一后地进来,有些讶异。

  他将寇衍细细打量了一番,神情古怪起来。

  寇衍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此时却挺直了腰板走路,抬头挺胸,走得比谁都周正,目光还时不时往后瞥。

  这又是抽的什么风?

  裴俦决定忽视他,直接略过寇衍,去迎漆舆。

  “裴御史,梅怀香已经带到,就在院外。”

  “辛苦漆少卿了。”

  “职责所在,”漆舆神色淡淡,道:“人既已送到,烦请裴御史着人交接,漆舆这便回去复命了。”

  漆舆性子清冷,话也不多,用裴俦前世的话来讲,就是一个极为合格的打工人,有事办事,且办得十分漂亮。

  至于这位少卿大人私底下是什么模样,没人清楚。

  把人送走之后,裴俦正要进府,见寇衍还在那儿眼巴巴地瞧着,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眼珠子都黏在人家身上了。”

  寇衍瞪他一眼,不说话。

  有下官来报梅怀香安顿好了,寇衍眼眸微转,道:“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废话!这姓梅的,你打算怎么审他?”

  裴俦神色淡淡,道:“按大渊律令审呗。”

  寇衍正色道:“景略,梅怀香身后可是梅家,你可要……”

  “放心,我有数。”

  寇衍最怕的就是他这句“我心里有数”,这话一出口,往往就是他知道危险却不想旁人参与进来的时候。

  “景略……”

  “行了,我如今好歹是三司之一的老大,身后又是那位,没几个人动得了我,放宽心。”

  他按住寇衍的手,道:“三司之事你不便插手,还是早些回去吧,事情一旦有了进展,我会告知于你的。”

  寇衍走后,裴俦直接去了大狱。

  梅怀香被剥去锦袍,只着了身灰色里衣,半阖着眼坐在草床上,见裴俦来了,也不起身对上官见礼,就那么凉凉地盯着他瞧。

  “裴御史,真是好久不见。”

  梅怀香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视线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他。

  裴俦视若无睹,展开手中卷轴,淡淡道:“鸿胪寺寺丞梅怀香,当街纵马行凶,致使三人重伤,二人身死,人证物证确凿,此时皆在都察院中,你可认罪?”

  梅怀香那日当街打人,百姓们有目共睹,物证人证找起来自然容易。

  梅怀香双手束在胸前,倨傲道:“认了又如何,大理寺与刑部都不敢动我,裴俦,你敢吗?”

  “你认了就好。”

  裴俦慢吞吞收起卷轴,道:“我如今自然是不敢的。”

  “那你还不快放了我!我梅家你还得罪不起!”

  对对对你说得都对,裴俦腹诽一阵,不顾梅怀香在身后大喊大叫,再三吩咐看好他,出了牢狱。

  裴俦换了便服去看望枉死平民的家人,自费掏了不少抚恤金,又好好宽慰了他们一番,从民房里出来时,已是月色当空。

  邯京久不见这样的圆月,裴俦多看了几眼,视线下滑时瞧见那桥上站了个人。

  看清那人面容后,裴俦微惊,连忙迎了过去。

  “鹤洲,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焱逆着月光看他,裴俦瞧不大清他神情,只看见那双利眸定定地瞧着自己。

  “走走?”

  “好。”

  二人并行走了一阵,裴俦闻到他身上有酒味,问道:“你喝酒了?”

  “几个武官聚聚而已,”秦焱忽道:“你要审梅怀香?”

  裴俦沉默。

  “他官职虽不高,还是家中次子,但他表姐是梅妃,父亲梅延山更是曾任皇室宗正,如今虽已不在位,他的僚属却遍布朝堂上下。景略,你要动他,势必会引起梅家的报复。”

  裴俦淡淡道:“我不怕报复,我只怕江城之事再次上演。”

  秦焱闭了闭眼,道:“这事得慢慢来,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你先放了那梅怀香……”

  “不可能,”裴俦斩钉截铁道:“入了我都察院,就得为所犯之罪付出代价!”

  秦焱无奈道:“你再等等我,再过段时间,等我将邯京的兵力尽数……”

  裴俦打断了他,正色道:“等不了。像梅怀香这样的渣子,留他一时,祸害一时,来日不知什么人又要遭殃。

  “不必劝了,我自有数,不用你管。”

  秦焱听到最后几个字,猛地抬头,寒声道:“不用我管?”他一把揽住裴俦肩膀,道:“那谁可以管?寇衍吗?只有他能帮你?他又帮得了你什么?”

  裴俦肩上吃痛,惊愕地看着他,这又关寇衍什么事?

  他低声道:“放手。”

  秦焱却将人抓得更紧,道:“寇衍的话你就听,我的话就听不得了吗!”

  裴俦深吸口气,极力忍耐着怒气,道:“跟他无关,是我自己想这么做而已。”

  这听在秦焱耳朵里似乎是在为寇衍“开脱”,他席上喝得不少,此时不怎么清醒,脑中闪过的都是二人说笑的惬意画面,胸中怒气上涌。

  “你初为都御史,没必要在这时候惹祸上身,更何况死的不过是几个平民!”

  秦焱刚说出口便后悔了,准备说些什么挽回,裴俦却僵着身子,面无表情地将他的手指一个个扳开。

  “不过几个平民……”裴俦冷冷地盯着他,寒声道:“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

  “我……”

  裴俦连生气都忘了,扯着嘴角笑了笑,轻轻道:“我竟忘了,你堂堂定国公世子,哪里理解得了平民申诉无门之苦。”

  “景略你听我……”

  “裴某今日乏了,先行回府,世子自便吧。”

  天色已晚,邯京城中已经宵禁,裴俦干脆跳上屋檐,几个起跃间便不见了踪影。

  秦焱沉默良久,伸手一拳砸在了墙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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