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因江城之事立下大功, 按理应该重赏才对,景丰帝却绝口不提此事,文武百官明里暗里互相递着小消息, 都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那舆论的正主却显得十分怡然, 正好年节休沐,拉着自家管事裴旺逛起街来。

  正逢年节, 邯京街道上处处挂起了红灯笼, 喜庆得很。

  裴俦逛了半日, 买的俱是些吃食,裴旺跟在他身后,亦是抱了满怀的油纸包。

  裴旺苦着一张脸,道:“大, 大人, 买这么多吃的,咱们吃得下吗?就算吃得下, 得吃多久啊?”

  裴俦摇了摇头, 高深莫测道:“过年嘛, 就是要花钱买买买!”

  从前每到过年前一天,他和裴芸芸就会跟着姨妈姨夫去采买年货, 光是他们兄妹挑中的东西,就能把姨夫的后备箱塞得满满的。

  裴旺又哀嚎一声,裴俦接过摊主手中的油纸包, 啪地一下放到裴旺抱着那堆东西上,直接将他嘴堵了。

  裴俦又添置了不少吃的, 当裴旺快要被淹没时, 终于停了下来。

  裴旺跟在他身后走了一阵, 发现方向不对, 忙道:“咱们府上在城东,大人怎么往城西走啊?”

  裴俦步子轻快,头也不回地道:“去串门。”

  “啥?串门?”裴旺懵了,没听说他家大人在城西有亲戚啊?

  先前流浪来邯京的几十个流民并未离开,反而各自寻了差事,在城西安了家。

  裴俦到时,只见他们不少人家都贴上了大红对联,用最普通的红纸,其上字迹一看就是自己写的。

  见裴俦来了,大家伙热情地把他往里迎。

  他招呼裴旺把东西放下,挨个分给他们,笑道:“带了一些吃食,给大家拜个新年。”

  “裴大人太客气了!来来来尝一尝,这是我们家乡的炒年糕!”

  “还有这个,我仿造老家做法烙的烧饼!可香嘞!大人侬可要尝尝!”

  裴旺散着油纸包,手里也被塞了不少热乎吃食,望着被众人簇拥着进门的裴俦,也笑了起来。

  众人在最大的一间屋子里设了桌案,此时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在案前,正提笔写着对联。

  见裴俦走进来,那少年便把笔一搁,站到了一旁。

  裴俦过去瞧了瞧,温声道:“写得不错,可是有老师教导?”

  离得最近的阿力嫂站了出来,大着嗓门道:“有!阿葛是咱们这里唯一上过学的人,听说是在那个什么国监?”

  张婶子斜了她一眼,嘲道:“人家那叫国子监!邯京最大的学堂!”

  “对对对,国子监,阿葛的老师还是个进士嘞!”

  那叫阿葛的少年生性腼腆,只抿着嘴站在一旁,也不说话。

  张婶子想了想,道:“既然裴大人来了,也写上一幅字呗,到时候挂在门上,倍儿有面啊!”

  “对,大人写一幅吧!”

  “写一幅吧!”

  阿葛缄默不言,却转了个方向给裴俦研起了墨。

  裴俦推脱不了,只得撩了衣摆坐下,想了想,提笔蘸墨,将那红纸展平了,缓缓勾画起来。

  四海清平,时和岁丰。[1]

  乡民们不大识字,却瞧得出那铁画银钩间的气魄,一个劲地称好。

  裴俦笑着笑着,忽觉小腿被人抱在了怀里。

  他低头一看,正是当时在城门下给他递糖的那个女娃。

  裴俦怔怔地瞧着她,没敢搭手。

  乡民们瞧出裴俦神色不对,忙将女娃给抱开了。

  待了约莫半日,二人才离开那里。

  裴旺跟在自家大人身后,没来由的觉得裴俦不开心。

  他犹豫着开口:“大人……”

  裴俦打断他道:“你先回去,我去趟国公府。”

  裴旺低头应是。

  裴俦回京后与秦焱走得很近,瞎子都瞧得出来,这也是朝野上下不解的原因之一。

  照理来说,秦家人困在邯京,是景丰帝的意思。为防秦家西境那二十万人,景丰帝对秦家的态度向来微妙,先是多年不让秦焱参军,后又在西境被金赤入侵时,强征秦焱上了战场。回京后,秦焱虽上交了帅印,却又被授予邯京三营的领兵权。

  如此几次三番,景丰帝的心思当真让人难以捉摸。

  一码归一码,裴俦作为景丰帝看重甚至专心培养之人,更不该同秦家亲近才对。

  裴俦带了两壶竹枝词,拎在手里,大喇喇进了国公府。

  秦焱似乎在谈事情,见他来了,忙挥挥手让秦四出去。

  二人擦身而过时,秦四亦对他点了点头。

  裴俦瞧着秦四的背影,挑了挑眉道:“这是秦四,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个秦七吧,你这些亲卫取名这么……随性的吗?”

  秦焱招呼他在暖炉边上坐下,笑道:“我出生时,爷爷为我择有亲卫二十人,走到今日,只余四、七、十、十六共四人,秦十和最小的秦十六不常在邯京,连我都极少见到。”

  裴俦听他愿意同自己讲这些秘事,暗道果然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心情大好,将两壶酒举到面前晃了晃,道:“饮上一壶?”

  秦焱目光微闪,道:“就你这酒量……”

  裴俦豪气干云道:“无事,你这么大一个国公府,借我块地儿睡一晚总行吧?”

  秦焱眸色深深,笑了笑,出去吩咐人取烫酒的器具来。

  炉上很快架起了锅煨酒,裴俦烘着手,瞧着火红的炉炭出了神。

  只听他喃喃道:“你方才在同秦四交代什么?”

  秦焱悄悄数着他睫毛根数,闻言心不在焉道:“什么?”

  裴俦奇怪地抬起头,正撞上他专注的目光,二人俱是怔了怔,忙移开了目光。

  秦焱是心事被人撞破后的迥然,至于裴俦,心下倒是好一番挣扎。

  以前怎么没注意,这秦鹤洲看人的眼神向来如此……如此深情的吗?这要是个姑娘被他这么瞧着的话,怕是要误会他对自己有意了。

  他只得暗叹还好自己不是位姑娘,也生不出那些旖旎的心思。

  裴俦清了清嗓子,才道:“我似乎听到你们谈及立储之事,鹤洲,能同我讲讲吗?”

  秦焱眸光微动,淡淡道:“是三皇子刘焕在东郊强占了块地,说是要建个自己的跑马场,引起民愤闹到了圣上面前,三皇子被禁足,朝中又开始争论皇子们的德行问题,自然而然又扯到了立储之事上,都在劝陛下早立太子。”

  因着裴俦之前重伤,景丰帝给他批了近半月的假,他近来不上朝,自然不知这些风风雨雨。

  锅中的水沸腾起来,裴俦拿夹子将酒壶翻了个面,温声道:“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秦焱目光停在那莹白指尖上,道:“你是说储君的人选?”

  见裴俦点头,他才叹息般道:“秦家再如何强劲,也是大渊的秦家,我亦是大渊的臣子,刘家无论谁做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裴俦却摇了摇头,道:“不一样的。”

  他探着酒的温度,悠悠道:“陛下子嗣不多,储君无非是在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做选择,大皇子生性温和,对三皇子诸多忍让,素有贤名。而那三皇子,我不说你也知道他有多讨人厌吧!”

  秦焱最喜欢听他偶尔说些口无遮拦的孩子话,不禁笑弯了眼。

  “三皇子的舅舅可是手握重权的岭南总督,皇贵妃虽然不在后宫了,但桂存山却是要认这个外甥的,他将来要是做了皇帝,联合岭南的势力,你们西境那二十万人,离得又远,他们若是对秦家发难,怕是来不及增援。”

  “你这是在担心我?”

  裴俦斜睨了他一眼,奇怪道:“你是我朋友,我不该担心吗?”

  秦焱笑容微敛,淡淡道:“你不是来找我喝酒的吗?那就别说这些烦心事了,来,喝酒!”

  酒温得差不多了,一人一壶,也无须酒盏,壶盖一揭就仰头痛饮。

  秦焱叹道:“好酒!好滋味!”

  裴俦乐开了花,得意道:“那是,我挑的酒自然是极好的。”

  他酒量不行,这一口酒下去,双颊便浮上了粉色,眼底亦是雾气升腾。

  秦焱自然乐得瞧他这般模样,就着这幅好颜色又饮了一大口,视线随着他唇边流下的酒液而行,沿着他下颌滑至肩颈,再往下滑……

  秦焱收回目光,喉咙有些发紧。

  裴俦声音带了醉意,含糊道:“不说朝堂,那就……说说江湖!我先说!”

  他打了个酒嗝,道:“等将来退休了,我就找块依山傍水的小地方,种种菜养养鸡,想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起,不想干活儿的时候就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什么朝堂啊政治啊都给我靠边站!我只想摆烂!”

  秦焱有一大半都没听懂,他琢磨着其中意思,大约就是将来想隐居田园嘛。

  不错,好志向。也行。

  他想了想,道:“那我呢?”

  裴俦迷迷糊糊地看向他,道:“你什么?”

  秦焱深深地看着他,道:“你隐居田园了,那我呢?我又去哪儿?”

  裴俦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道:“若是天下安定的话,那时候你应该已经娶妻生子,不是待在邯京就是回西境了吧,逢年过节的,嗝,记得带孩子来看看老朋友啊……”

  他其实还想说,要不要让他未来孩子先认个干爹之类的,想了想自己这倒霉样,还是算了。

  裴俦叹了口气,仰头又要饮下一口,却被秦焱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一转头,就见秦焱忽然凑近,低声道:“娶妻生子?还带孩子去看你?裴景略,你想得可真周到。”

  明明是夸赞的话,裴俦却无端觉得他很不高兴,而且,有些危险。

  他一时不知怎么答话,想挣脱开来却使不上力。

  秦焱眯眼瞧着他,视线逐渐下滑,停在他无意识微张的唇上。

  距三青观那次已经过去好久了。

  二人僵持着一言不发,裴俦搜肠刮肚准备说些什么打破这僵局,秦焱却动了。

  只见他倾身向前,将裴俦两手交叠在一起,霍然拉高。

  裴俦尚在愣神,秦焱盯准了那一个地方,缓缓地靠了过去。

  裴俦朦胧的眼睛慢慢睁大。

  “主子!”秦四骤然跑了进来,似乎十分焦急。

  秦焱动作微顿,放开了裴俦的手,起身向秦四走去。

  裴俦背过身一个劲地喝酒,压根儿没心思听他们说什么。

  太可怕了,他刚刚竟然有一瞬间以为秦焱要亲他!

  简直荒唐!恐怖!不知羞!

  裴俦猛灌了自己好几口酒,也没能将这股荒谬的感觉压下去,他干脆站起身来,准备出去吹吹风。

  秦焱叫住他,问道:“去哪儿?”

  裴俦讪讪道:“热了,醒醒酒去。”



  秦焱便点了点头,继续同秦四说事去了。

  那晚,裴俦将定国公府大小院子都踩了一遍,直到在客房迷迷糊糊睡过去,也没能止住心里面那股罪恶感。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宋·苏轼《论赏罚及修河事》:“太宗皇帝每见时和岁丰,雨雪应时,辄喜不自胜,举酒以属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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