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京官匍匐在地, 失声痛哭。

  大雨一刻不停,毫不留情地砸下来,也没能将这苦痛冲去半分。

  天明时, 雨势终停了。

  裴俦另起了一座坟, 脱下外衫将都御史裹了,搬到其中。

  他又在都御史坟前跪了一会儿, 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吴川不敢扰他, 只在一旁陪着。

  裴俦眼底布满了血丝, 脸色苍白如纸,他站在山坡上,遥遥望了江城一眼。

  忽道:“你可有去找过吴大哥他们?”

  吴川点了点头,道:“我们昨日刚被放出来, 我便偷偷摸摸去了庇护所, 可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不知他们是察觉到不对逃了, 还是……”

  吴川不敢再说下去, 眼睛却已经红了。

  裴俦扯了扯腰间粘在伤口上的纱布, 一下子痛清醒了。

  “走!”

  裴俦不死心,带着吴川绕过四处巡查的守备军, 又去了一趟庇护所。

  往日搭建起来的棚子倒的倒,烧的烧,地上脚印又多又乱, 经大雨冲刷过后,根本分辨不出来去的方向。

  裴俦找着找着, 忽然踩到什么东西, 脚硌了一下。

  他蹲下一看, 是一颗被踩到泥里的糖果。

  裴俦心都漏跳了半拍。

  他微微移开眼, 又瞧见不远处还有一颗糖果。

  裴俦就这么蹲着移了过去。

  一颗接一颗的糖果歪歪扭扭地排列起来,通往同一个方向,按成人的高度来看,不仔细看是注意不到的。

  吴川见他行为古怪,心中疑惑,却还是跟了过去。

  糖果的尽头是一个小山包。

  银心有段时间说喜欢兔子,还想到兔子家里去做客,刚巧庇护所后面就有一处小山坡,裴俦有次牵着她散步到这附近,发现有处山包下有个天然的小洞,门口全是半人高的杂草,山包上的藤蔓垂落下来,将整个洞口挡得严严实实。

  银心说要去洞里面看看,裴俦怕里面蛇虫鼠蚁多,叮嘱她不准进去。

  那之后,他们再没来过这里。

  裴俦几乎屏住了呼吸,缠手拨开了那些杂乱的藤蔓。

  他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躺在里面,身上都是草屑,小肚子起起伏伏的,似乎睡得正香。

  裴俦深吸一口气,几近落泪。

  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抱了出来,替她摘掉身上的蛛网草屑。

  吴川亦是激动不已,一个劲地喊:“银心,银心!我是哥哥!银心快看看,是哥哥!”

  银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似乎有些疲惫,见到抱他的是裴俦,立刻扬起笑脸,道:“哥哥回来了……”

  裴俦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是,哥哥回来了,”他指了指吴川,道:“小银心再看看这是谁?”

  银心迷糊地转头,打量了吴川好久,才终于认出他似的,小声惊叫:“哥哥!”

  吴川喜极而泣。

  银心忽然哭了起来:“呜呜呜呜哥哥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银心和娘亲都好想你,娘亲天天都念叨你,说去年给你缝的冬衣都放旧了呜呜呜呜……”

  吴川赶紧将人抱了过来,边拍着她背边哄道:“是哥哥不对哥哥不好,这次哥哥回来就再也不走了啊,银心乖……”

  裴俦从坡上摘了朵小花给银心,忍不住道:“银心知不知道爹娘去哪儿了,还有其他叔叔婶婶们呢?”

  银心牢牢抱住吴川脖子,想了想,瘪着嘴道:“昨天有好多当兵的哥哥来家里,凶巴巴的让大家跟他们走,爹爹娘亲把我送到了兔子家里,说要跟我玩躲猫猫游戏,让我不要出声,我赢了就来接我。”

  银心说着说着皱了脸,道:“我躲到现在都没人找来,那银心应该赢了啊,爹爹娘亲他们怎么还不来接我?”

  裴俦和吴川对视一眼,一颗心俱是沉了下去。

  庇护所里忽有阵阵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兵甲晃动撞击的声音。

  吴川熟悉江城地势,拉着裴俦走小道离开了庇护所。

  乌鸦寨众人被放了出来,据吴川推测,应是铁大铁二与那窦如松达成了某种协议。

  他那日趁着混乱逃了出来,还来不及细究其间关窍,便遇上了回城的裴俦。

  至于守备军的临阵倒戈,裴俦心中亦有了些许猜测,但终究无法证实。

  二人商议须臾,最后去了吴卫等人先前曾藏身的地窖。

  眼下这形势,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地窖之中还有些许当初不曾运走的食物,却也只够三人饱餐一顿。

  夜里银心倏然发起了高热,小脸又红又烫。

  漆黑的地窖里哪里会有药材,更不用说外面街巷上处处都是衙役与守备军。

  裴俦思虑许久,还是准备去窦如松的库房走一趟。

  吴川拉住他,忧心道:“我去,银心是我的妹妹,没道理让你去冒生命危险。”

  裴俦勉强扬起个微笑道:“她好歹也喊我一声哥哥。放心,我身上的伤看起来吓人,行动却是无碍的,我功夫比你好,逃跑的胜算也比你多。”

  他在银心乱糟糟的发上揉了揉,道:“等我带着药回来。”

  子夜。

  裴俦甫一落在府衙后院,便脸色发白地蹲在了地上。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冒了出来,将两鬓的碎发粘在脸上。

  他缓缓地调整着呼吸,等肋下那阵撕裂般的疼痛过去后,才踉跄着往记忆中府库的方向而去。

  灾年不安稳,窦如松除了囤积财物粮食,药物自然也不可少。

  裴俦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药箱,他虽不通医理,儿时身体不好,常年喝药,还是认得不少药物的。

  他一一挑了放到随身包袱里,不敢久留,趁着乌云蔽月之际,飞速出了府库。

  即将走到守卫薄弱的侧门时,就见一列守备军迎面而来。

  裴俦赶紧趴到了旁边草丛里。

  他走得太急没瞧清楚脚下,正正卧在几颗尖利的石头上,肋下伤口撕裂的疼痛沿着脊骨而上,疼得他头皮发麻。

  裴俦咬破了嘴唇,硬是大气都没出一声。

  “人可都点齐了?”

  裴俦一怔,抬头便瞧见了窦如松。

  “回大人,一共点了二十五人,足够清理了。”

  窦如松稍微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返身离开。

  良久,裴俦才从地上爬起来,犹豫片刻,跟在那群守备军身后。

  他们去的与酒楼地窖的方向一致,裴俦先是紧张,又见他们直接略过酒楼,往更远处行去,心中奇怪,依旧跟了上去。

  江城西原来是一片大型集市,热闹得紧,水患过后,已经极少有人到那头去。

  裴俦身上有伤,不敢靠太近,见他们停了,也赶紧找了片遮蔽物躲了起来。

  此处正是一个高台,应是江城举办年节这等重要活动时所搭。

  借着微弱的天光,裴俦只见守备军们四散开来,就地捡了些长棍破布,捆在一起,做成了简易的……担架?

  裴俦愈发迷惑了。

  大大小小十几个简易担架一落地,为首者就招呼着其他人上台去。

  与此同时,风吹散了乌云,月光倾泻下来,正照在这方高台上。

  高台顶俱是成人臂粗的木头,十字交错地排在一起,本是作逢年过节挂灯笼彩灯之用。

  此时上边悬了几十根绳子下来,每条绳子末端都吊了一个人,无声无息地随风飘荡。

  裴俦大睁着双眼,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守备军们爬上高台,将那些尸体一一解下,放到简易担架上。

  借着月光,裴俦看清了每一个人的面容。

  隔壁纳鞋底纳的最好的王婶,豆腐脑卖得最好的倪大,还有大小二十几张熟悉的面容。

  前几日,裴俦还在庇护所同他们一起围炉夜话。

  守备军们像取风干的腊肉一般,轻松地将人一一取下。

  最后一排木头上只悬了两个人,他们似乎受过极大的折磨,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肤,大大小小的伤口纵横交错,昭示着他们身前受过的折磨。

  守备军将二人转了过个方向。

  那是,吴卫与他的妻子。

  “把这群山匪都拖去郊外埋了,处理得干净点!”

  “是!”

  裴俦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指尖深深扎进了木头里,浸出了血也恍若未闻。

  他好想立刻就冲出去,冲出去……然后……

  后方骤然传来一声异响,裴俦霍然转头。

  守备军们自然也听见了,下意识抽出了刀刃,向这边而来。

  他们在裴俦方才藏身之地搜寻半晌,除了板车上的些许血痕,什么也没发现。

  “放开!放开我!”吴川泪流满面,大力挣扎着想从裴俦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方才他见裴俦久久不归,便不放心地出来寻他。见裴俦跟在守备军身后,他便也跟了过去。

  随即便见到了父母的尸体。

  “我爹我娘……狗官!狗官!你放开我!我要去宰了那狗官给他们报仇!”

  裴俦被他搡到伤口,吃痛地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厉声道:“你现在去就是送死!你一个人,敌得过那么多守备军吗!”

  吴川充耳不闻,只一股脑地往门口冲。

  裴俦有伤在身,几乎要拉不住他,只好道:“你再想想银心!她还那么小,她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吴川震了震。

  他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身力气,颓然地坐在了地上。良久,忽抬手抱住了头。

  他泪流不止,哀恸道:“我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竟是让他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儿子……哈哈哈哈哈……”

  少年夹杂着无限悲恸的呜咽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凄冷寒凉。

  裴俦这一夜不敢再睡,他熬了药给银心喂下,哄她睡了,便坐到火堆旁,时不时瞧吴川一眼。

  自打回来,吴川便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成了一座冰雕。

  裴俦之前顺手拿了些止血的药材,这会儿正撕开伤口上的纱布,忍痛自己给自己上药。

  伤口疼得他倒抽冷气,也让他更清醒。

  这种时候,他绝不可冲动,绝不能倒下。

  天明时,裴俦被白光晃醒了过来。

  他微微回神,赶紧坐起身来,下意识往角落里一看。

  吴川不见了。

  裴俦绷紧了精神,踉踉跄跄地出去找人。

  直到他瞧见府衙门前那具尸体。

  他找不出吴川身上一块好的地方,数不清的箭直直地扎进他身体,府衙前的地面上延伸出一条深色血痕,越靠近府衙血迹沉积得越多。

  裴俦几乎能想象到,吴川浑身插|满了箭,却还要奋力往府衙方向靠近的情景。

  窦如松施施然走了出来,瞧了那具尸体一眼,不屑道:“把他给我挂起来,让那贼子瞧瞧,谋逆犯上是个什么下场!”

  “是。”

  裴俦尝到了颊边流下的咸涩,见守备军们将吴川围了起来,他抹了把眼睛,无声地快速离开。

  银心只有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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