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军们动作极快, 不过两日,城西便搭起了临时庇护所,大小逾三十余间, 虽不及普通民房, 住上一两个月是没问题的。

  吴卫他们也不必挤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了,纷纷住了进去。

  银心穿着娘亲做的新衣服, 臭美地在草地上转圈圈, 还拉着叔叔婶婶们看。

  裴俦与一边与守备军将领说着话, 一边走上前来,刚上了坡,气还没喘匀呢,一团重物便直直砸了过来, 若不是他脚下稳, 早就连人带团翻下坡去。

  裴俦衣袍被人死死攥着往下拽,他只得僵硬地弯了腰, 梗着脖子, 同那守备军将领又交代了几句。

  等人走了, 裴俦才将那团子捞了起来,故作生气地道:“小银心不乖啊, 就这么撞过来,哥哥差点就摔下去了,摔坏了你赔得起吗!”

  银心没被吓住, 反而高兴地抱住他脖子,贴了上去, 脆声道:“赔!银心赔!银心有很多糖, 赔得起!”

  裴俦简直哭笑不得。

  谁告诉这小丫头糖能当钱使的?

  小丫头忽地挣扎起来, 喊道:“哥哥哥哥, 快放我下来!”

  裴俦依言将她放下。

  银心走开几步,站定了,然后原地转了几个圈。

  “娘亲给银心做的新衣服,好不好看!”

  裴俦笑弯了眼,摸了摸她头,道:“当然好看,银心是哥哥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姑娘啦。”

  小姑娘笑得见牙不见眼。

  裴俦瞧着这笑容,倏然想起了另一张相似的脸。

  府衙大牢。

  山匪们七八人一间,被关在不同的牢房里。

  裴俦略过他们,径直去了最后一间。

  里面只关了一个人,正背对着牢门,坐在草床上。

  “吴川。”

  听到有人叫自己全名,吴川先是抖了抖,随即极缓地转过身来。

  裴俦眼神闪了闪,道:“流民们都被安置好了,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你的家人们。”

  吴川却摇了摇头。

  裴俦不解地望着他。

  吴川苦笑道:“去见他们,让我爹生气拿刀杀我,让我娘和妹妹在一旁伤心流泪吗?”

  他垂着头,哽咽道:“若是那样,我还不如就待在这里,大家各自清净多好。”

  裴俦道:“我知道你有苦衷,好好同他们解释,吴大哥会理解你的。”

  “他亲眼看着我带着山匪入城劫掠,”吴川摇着头,悲恸道:“不可能的,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裴俦还想再说什么,吴川冲他摆了摆手,道:“裴大人,你是个好官,江城有您这样的好官,是江城百姓的福报。我当初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做好了承担恶果的准备,你不必再为我费神了,还是把时间花在正事上吧。”

  裴俦眸光微动,末了道:“你若有任何需要,可让此处守备军去寻我。”

  吴川没有应他,又转过身面壁去了。

  翌日,裴俦牵着银心去领分配的米粮,到府衙门口一看,又是个老熟人。

  裴俦挑眉,道:“窦知县,赶巧啊?”

  窦如松脸笑皮不笑地道:“不巧,裴大人亲自来领米啊?来,下官给您多盛几瓢!”

  裴俦立刻道:“不不不,您按照正常的量盛就行,我可不敢贪赃枉法。”

  他重音落在后面四个字上,果见那窦如松僵了脸。

  银心鼓着一张脸,瞪着窦如松,恶狠狠地道:“我认得他,他是那个狗官!狗官!”

  她转向裴俦,道:“哥哥,怎么让他来给我们分米,银心不要他分的米!”

  裴俦失笑,蹲下去望着她,道:“窦知县做了错事,都御史大人罚他在这里干活赎罪呢。银心,米是好米,不能因为盛米的人心是黑的,便不要这好米了,这是不对的,知道吗?”

  银心歪头想了想,伸出一个手指,指着脸黑如锅底一般的窦如松,道:“坏人!”

  “嗯。”

  她又指向米柜,道:“好米!”

  “嗯。”

  她随即霸气地把米袋往桌案上一放,中气十足地道:“坏人,快给我把好米盛上来!”

  窦如松:“……”

  裴俦笑弯了腰。

  大坝的重建也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连几日都是大晴天,裴俦终于得了空往山上去。

  他发现脚下的河水小了很多,似乎是崔先生的河水分流之道起了作用。

  裴俦心下大定,加快脚步上山。

  “当心些!唉,你们这些不懂水性的臭小子!要是掉了下去,难不成指望着我一个老人家,下水去救你们上来不成!”

  裴俦到时,正看见崔先生端着烟杆,暴跳如雷的模样。

  打初次见面起,他就看出崔先生脾气不好。

  不过,他还是第一次见崔先生发火,颇觉新奇,便不急着过去,打算站在边上看会儿戏。

  崔先生何等眼神,早就察觉了裴俦的到来,冲他大声吼道:“还有你这个臭小子!让你给我找人手,净给我找些旱鸭子过来!窝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滚过来!”

  裴俦:“……”

  我这是躺枪吧,绝对是躺枪了吧!

  他见崔先生挥起了烟杆,疑心他要用它砸自己的头,赶紧使出轻功飞了过去。

  崔先生:“……”

  “啧,”他抽了两口烟,道:“臭小子,功夫不错。”

  裴俦回以憨笑。

  哪里哪里,比不过您老人家的狮吼功。

  他望了望脚下的大坝,见原来被洪水冲溃的缺口几乎快被补全了,松了口气。

  “崔先生,我替江城百姓们谢谢你。”

  年轻瘦削的钦差站在一片氤氲水雾中,对着旁边的人深深一拜,那人却不看他,身子有些佝偻,只专心盯着脚下河水,手里的烟杆正缓缓冒着一缕烟,升高之后,又和那水雾融为一体。

  初升的太阳透过云层照映下来,在二人身上踱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守备军们遥遥望去,只觉得眼前这幕像幅画一样。

  “他们更应该谢的,是你。”崔先生神色不变,倏地来了这么一句。

  裴俦笑了笑,道:“大坝建成后,崔先生要往何处去?”

  崔先生脸上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黯然,道:“去寻一个人。”

  “寻谁?在下可能帮得上忙?”

  崔先生睨了他一眼,道:“帮不上!”

  裴俦:“……”

  他就知道!所以果然刚刚“状似”夸他的话,也是假的吧!

  崔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道:“我家那臭小子要躲起来,除了我,没人能找到。”

  “什么?”裴俦没听清。

  崔先生大怒道:“说让你这臭小子少听些恭维话,把耳朵都给堵死了!”

  裴俦乖乖闭嘴。

  一连多日,江城已回恢复得大好,都御史写了两封折子,着一列守备军夜里出城,一封送往梓中给赵观文,另一封交予地方传信官,秘密送往邯京。

  赵观文的伤想必尚未好全,否则不会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传过来。

  地方守备军无诏不得进京,顶多能把他们送出梓中。二人若出了赵观文的地界,走到哪儿都会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只能让邯京四营抽调人马,接他们回京。

  “依你之见,刺客是谁派来的?”都御史听了裴俦描述当日险境,忧心忡忡道:“窦如松的手可伸不了那么长,这般明目张胆向一省布政使下手,背后那人势力之强,怕是远远在你我之上。”

  裴俦摇了摇头,冷然道:“我找仵作验过,这人所使刀刃普通,随便一个市集上都能买到,身上更没有什么证明身份之物。我与参政细查梓中户籍人口,亦没有人失踪,刺客不是梓中人,这范围可就大了,查起来不是一日两日就有结果的。”

  都御史看他眼下青黑,叹着气拍了拍他肩,道:“不必过于忧虑,消息送出去也需要时间。瞧你累成啥样了,几天没沾床了吧?剩下的事交给我,你先好好歇上几日吧。”

  裴俦点点头,想起一事,道:“我房中……”

  都御史会意,笑道:“人早就被我喊回去了,你那手易容的功夫当真出神入化!窦如松的人都没瞧出来不对!”

  裴俦笑而不语。

  这还得感谢寇衍,别人在学堂摇头晃脑读圣贤书的时候,他一心都扑在这些古怪玩意儿上,钻研多年,还真让他摸出了门道。

  裴俦学过几招,便找来一个同他身量差不多的少年,给他易了容,在胳膊上绘上天花一样的小红点,窦如松派去的探子又不敢凑近看,这才以假乱真混了过去。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裴俦心下宽慰,沾床就睡,一夜无梦。

  翌日,裴俦正在用早膳,守备军来报说是大坝顺利封顶了,请他上山一观。

  裴俦赶紧三两口解决完桌上食物,披了外袍随他上山。

  新大坝几乎是原来的两倍宽,站得下一小队梓中守备军。

  裴俦踩在上边,忽觉得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大坝下方设有渠口,此刻几个口齐齐泄着水,到了旱季,便可齐齐封闭起来蓄水,雨季多雨时,便将上游河道中高出水位的水排出去,水流不止,雨势再大也无法成患。

  这番功绩,利在千秋。

  裴俦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却没见着崔先生。

  他只留下了一个小布包,让守备军代为交给裴俦。

  裴俦打开一看,是一个小小的鼻烟壶,其上绘着写意山水。里头不知放了什么药物,他拧开壶盖闻了闻,瞬时头脑清明。

  “大人!裴大人!”

  裴俦收起鼻烟壶,回头一看,是吴卫手下的一个捕快。

  他跑得很急,手中举着一个卷宗,高声道:“大人,梓中来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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