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米第二日。
晨起还是万里无云, 午时却下起了雨。
发米的衙役们躲在房檐下偷懒,流民们不敢抱怨,只得站在远些的破棚子里等着。
都御史和裴俦二人披了蓑衣戴着斗笠, 一路说着话过来。
见那几个衙役散漫地躺在檐下, 都御史霎时便怒了,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衙役们一见是他, 纷纷大惊失色, 飞速爬了起来见礼。
二品大员的威慑力, 还是不小的。
衙役们披了蓑衣,又回到了岗位上。
裴俦在流民里看见了好几个熟面孔,应该是跟着吴卫的那一批人。
他将自己的蓑衣斗笠给了其中一位妇人,从路边捡了把破伞, 勉强能蔽体, 就这么打着和都御史沿街走回去。
雨声隔绝了大部分的声音,隔得远了是听不大清对方在说什么的。
“大坝的重建已经提上日程, 崔先生说, 现在只是派了人查看了河道两岸的地势, 绘定河水分流的图纸,具体施行还需更多人力物力。
“若那窦知县所说不差, 我们目前根本没有那么多银钱购置材料。”
裴俦也点了点头,道:“我私下探过,哪怕加上他的私库, 也不够填底的。”
都御史忽压低了声音,在裴俦耳边道:“有人跟着咱们吗?”
自裴俦二人在县衙住下, 明里暗里“保护”他们的人也多了起来。
窦如松得知他们之中有一人武功不差, 万万不敢托大, 憋足了精神日防夜防, 生怕给他造出什么麻烦。
裴俦凝神听了一阵,道:“无妨,离得远,雨声又大,他们听不见。”
都御史这才放下心,借着蓑衣的遮挡,将一物塞到裴俦手里。
裴俦低头一看,是一枚青色玉玦,成色中等,不大像都御史这类机要大员会佩戴的东西。
都御史观他神色,也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道:“这是我初入都察院时,一位同窗所赠,后来他远调梓中做了布政使,我已是十余年不曾见过他了。
“他姓赵名观文,是梓中布政使,梓中距江城不过一日距离,景略,我希望你能出城,到梓中去向他求助,拿着我的信物,他一定会相助于你。”
以裴俦之能耐,自然可以轻易脱离窦如松的监视,城门护卫们更拦不住他。
只是都御史得留在江城加以威慑窦如松,有他在,窦如松也无暇分心去搜寻吴卫等人的下落。
裴俦握玉的手紧了紧,道:“我若走了,你们……”
都御史道:“窦如松将一切都藏得极好,我们找不到破绽,自然就对他构不成威胁,只要我时刻在他眼皮子底下,把握好尺度,便不会有事,吴卫那边我也会时刻注意,你且放心去吧。”
裴俦一腔话霎时被堵了回去,只得重重点头。
翌日,都御史称左佥都御史淋雨生了病,引出了一桩旧疾,要卧床休息,并向窦如松要了个新屋子,离裴俦的房间远远的。
窦如松心中狐疑,等都御史出门时,派了人去裴俦房中探查。
那探子小心翼翼进了裴俦房门,见他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露在外面的手臂上还生着红点,不敢再凑近,飞速溜了。
“天花?”窦如松惊了惊,道:“你可看清了?真是天花?”
那探子斩钉截铁道:“小人有位表姐就得了这病,年纪轻轻就去了,绝对不会看错!”
窦如松在房中来回踱步起来,他想起都御史今晨急急搬离了裴俦院子,思忖片刻,咬牙道:“派人将左佥都御史的院子围起来,找个人在里头照顾他,给本官守好了,里面的人不准进来,外面的人也别放进去!”
“是。”
得了天花的左佥都御史,此刻正策马飞驰在路上。
官道上有窦如松的人把守,为免节外生枝,只好走小路绕道去梓中。
裴俦行了半日,停留片刻吃了些干粮果腹,不敢稍停,赶紧上马继续赶路。
雨势渐盛,因着这条路极少有人走,路上杂草丛生,越走越窄,裴俦打马跑过,将杂草丛自路中央劈开,一场雨后又会恢复原状。
裴俦抹了把脸,隔着重重雨幕遥望前方。
不远处山石丛生,似乎是一处山坳。裴俦在山坳前勒停了马,抬头望去。
道路两旁的山势险而高,将那一条小径夹在中间,让人望而生畏。
马儿也不安地嘶鸣起来,倏然高高翘起了前蹄,裴俦眼疾手快勒紧了缰绳,摩挲着马脖子安抚它。
他瞧着眼前的山坳,心里也是没底的。
这种地势,最适合设伏。
但是江城还有人在等着他盼着他。
除了官道,这是通往梓中唯一的路。
“驾!”裴俦咬了咬牙,驱马进了山坳。
裴俦略微放缓了步子,想悄无声息地走过这段路。
他目光始终停留在两侧山石上,不敢稍有懈怠。
路已经行到一半,四周除了雨声,还有鸟兽昆虫的叫声。
裴俦凝神听着,忽觉有一处声音不大对,那处太安静了。
他直直地盯着山坡上那块半人高的石头,勒紧了手中缰绳。雨水顺着眼珠流过,他眼睛也不眨一下。
那块石头浸在雨里,凹下去的地方竟然没积水。
随即他看着那块石头,极为轻微地动了一下。
裴俦狠狠夹了一下马肚子,扭头就跑!
那块石头动得更厉害,下一瞬竟直接掀了一层“皮”,这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山匪们的伪装!
两侧的山匪们陆陆续续掀了伪装,抽出刀子就向看中了的猎物奔去。
裴俦不要命地往山坳出口处狂奔。
哪怕他武功天下第一,在绝对的数量压制下,也讨不了什么好果子吃。
几支箭对着裴俦而去,幸而因为雨大使了准头,只擦着他肩膀而过,割破了衣袍。
裴俦心里叫苦,真是倒霉倒霉倒霉!
“箭在雨里头射不准!别射了,赶紧抓住他!别让人跑出去!”
“快快快!”
有几个跑得快的,伸手去抓裴俦的腿,被他一脚踢开了。裴俦下意识去摸袖子,摸了个空,才想起他把短剑给了都御史。
灵钧只有近身搏斗才有优势,那样他只能弃了马,将人解决了才能继续赶路。
他吃不准这群人还有没有后援,只思考了一瞬,便选择了继续跑。
山匪们的刀子毫不留情地砍过来,他躲闪不慎,身上也添了些伤,被雨水一淋,痛得厉害。
眼看山坳口就在眼前,裴俦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山坳口两侧的石头动了,四个山匪卸掉伪装,直直冲他而来。
你们是土匪,不是特种兵OK???
山匪们一拥而上,有的去抱马脖子,有的去扯缰绳,混乱之中,不知道谁在他后脑猛击了一下,裴俦瞬时便失去了意识。
“哟,今儿有新货?”
“看方向是江城逃出来的,劫到一人一马,马大概就值个二十两,至于这人……可值钱嘞!”
“啧,不是个男人吗?能值什么钱?”
“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裴俦昏昏沉沉地听完这段话,方才渐渐清醒过来。甫一睁眼,就见一人弯腰进了土牢。
他侧躺在地上,手被粗绳绑至身后,力气还没回来,抬不起头,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这人膝盖以下。
下一瞬这人便捏着他下颌,将人提了起来。
裴俦下颌生疼,不由得瞪着他。
“嗯,确实长得不错,能卖个好价钱。”这人打量他片刻,冲门外那个汉子道:“老二,这事儿办的不错啊,老大见了铁定高兴!”
“嘿嘿嘿,你不知道这小子多难抓!看起来瘦,骑着马跑得飞快,要不是咱们在乌鸦岭拗口上也设了埋伏,还不一定抓得住他!”铁二挠着头,脸上满是笑意。
铁大转回视线盯着裴俦,恶狠狠道:“你是江城来的?要去哪儿?”
裴俦恢复了些力气,挣脱铁大的掣肘,往后挪了挪,面带惊恐地道:“江城发了大水,家里房屋田地全淹了,官府都不管,我只好拼了命去梓中投奔亲戚。
“诸位大哥高抬贵手放过我吧!等我到了舅舅家,一定送银子来,好好孝敬你们!”
铁大铁二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裴俦于是颤抖得更凶了,一副快要被吓哭的模样。
他隔着衣衫摸了摸腰间,灵钧还在,想必这群人过于自大,并没有搜他的身。
铁大道:“瞧你这模样,别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裴俦怔了怔,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家中是做布匹生意的,店大半都在梓中,只要你们放我走,我,我舅舅一定……”
“行了!”铁二打断了他,将铁大叫了出去,走到远处去谈话,时不时往裴俦这边看上一眼。
见他们走了,裴俦打量起四周环境,见是一个借了山壁做的牢狱,靠山的地方还放了不少骇人的刑具,他被吓得跌坐在地,下意识往后退去,直到退无可退,背贴在了铁牢门上。
铁大铁二见他这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又是一阵讥笑。
“依大哥的意思,是扣下这小子,叫他家中拿钱来赎?万一这小子诓咱们,根本没有什么做生意的舅舅怎么办?”
铁大嗤笑一声,道:“瞧他那一身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必定是大富大贵之家。管他是舅舅还是爹,拿得出钱,咱们就好好赚上一笔,拿不出,咱们就将他卖到黑市去,这种货色,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那就听大哥的!”
“大当家的!三当家回来了,还带了不少好东西!”远处有人在喊,似乎是这寨子的哪个首领回来了。
铁大铁二对视一眼,吩咐人好好看住裴俦,便离开了。
裴俦靠在牢门上听完了整段对话,起身去角落里面坐着,忽地伸手抱住了头。
守卫见他“抱头痛哭”的模样,亦是嗤笑一声,轻慢地移开了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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