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权到一枝春时, 其他人俱已到齐了。
为照顾他腿脚不便,众人订了一楼的里间,环境布置虽不及楼上雅间, 但胜在地方宽敞。
大家皆是昔年同秦权沙场征战的老将, 战场上饮雨水枕黄沙的,自然也没有这许多讲究。
秦权被簇拥着迎进去, 坐在了主位上。
老将们好一阵絮絮叨叨, 都是些家长里短, 莫过于你家儿子生了几个,我家孙儿又考取功名之类的,轮到秦权时,席间有些沉默, 秦权面不改色地喝酒吃肉, 权当他们那些探究的目光不存在。
有个头发全白,额上带了刀疤的老将坐不住了, 问道:“国公爷, 你就直说吧, 你家孙儿有看上的姑娘没有!”
秦权没反应过来,茫然道:“你说什么?”
未等那刀疤老将回答, 一旁瞎了眼的老将率先开口,他道:“就是你家孙儿应了人没有,若是没有, 我家孙女今年刚满十六,配你家世子爷, 我看不错!”
刀疤老将推了他一把, 怒道:“哪有你这样的?分明是我先开的口!还有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 一个个眼睛发亮, 就盯着世子爷这块肥肉呢?我跟你们说,我家姑娘与世子爷的婚事,可是在打金赤那年就订下的!国公爷,你说是也不是?”
秦权听他们吵得脑仁疼,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脑袋似乎也不够用了,听了这话模糊想起些画面来,似乎是一位将军与他副将站在河边放水,说着什么将来我家孙女就嫁给你家孙子之类的话。
于是他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刀疤老将咧嘴一笑,得意道:“听见了吧?都听见了吧!”
随即无视众人那仇视的目光,一把抓住秦权的手,道:“那国公爷,哦不,亲家,咱们选个好日子给孩子们把婚事给办了吧!”
秦权道:“啊?”
“谁成婚?”
“我孙女啊。”
“和谁?”
“你家秦世子啊!”
啥!!
秦权彻底清醒了,在席间扫视了一周,道:“就我家那臭小子?”
“是啊!”
他艰难道:“他什么德性你们不知道?!哪个姑娘瞎了眼瞧得上他!”
瞎眼老将不乐意了,不满地道:“国公爷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养不教爷之过,孩子不学好,多半是你没教好!”
这句话原话是这么说的吗??
席上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就是就是,要我说这孩子还是能教好的,我家老二就生成了个混世魔王,在我们那地方那可是臭名昭著,偷鸡摸狗无恶不作,结果我和他娘一起上阵,只半年的时间这小子就被打服了,现在谁不说我家二郎好!”
“还有我兄弟家的独苗苗,从前也是拈花惹草花心得很!娶了个悍媳妇,给他管得死死的,再没出去闹过!”
“所以说啊……”
秦权简直听不下去了,暴躁地抓了把头发,道:“打住打住!我可做不了那臭小子的主,只要他愿意,他爱娶谁娶谁去!”
席间便沉默了。
他们仗着跟定国公熟络才敢胡说八道,又哪里敢胡闹到世子爷眼前去。
“娶谁都好,只要不是什么邯京贵女。”
秦权看了过去,那人坐在角落里,一直没有开口,眼睛上蒙了一层黑布。
他的双眼是瞎的。
秦权听出了他言外之意,席上其他人虽不是什么精于谋算的老狐狸,做官这么多年,在这些事情上也算是门儿清。
若是娶了哪个世家的女儿,秦焱便是真的一辈子困在了邯京。
秦焱至今没有军职在身,是秦权的意思,更大的可能,是景丰帝的意思。
秦家是西境的山月旧贵族,世代在西境生活,算是大渊与金赤之间最强劲的一道屏障,秦权三十五岁时率军与金赤开战,打得他们落荒而逃,从此签下盟约,百年不得进犯大渊。
而秦权应景丰帝的诏令,受封定国公,带着秦家老小住进了邯京,从此无诏不得离京。
秦家人是困在了邯京,可西境二十万大军却没有。
他是上交了兵符,但西境的兵长在大漠,生在山野,他们认的是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将,是枕戈待旦多年,刀兵相接时只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意图的战友。
换句话说,用不着什么兵符,只要秦权愿意,振臂一呼,他们就能立刻杀进邯京将人带走。
但秦权永远不会这么做。
老将们明白,秦权明白,景丰帝更明白。
秦权沉默半晌,嗤笑道:“邯京贵女们可瞧不上他。不说这些了,来,吃菜!”
席间沉闷的气氛才散了些许,又七嘴八舌地胡说起来。
一枝春二楼雅间。
雅间内坐了位一身锦袍的官家老爷,桌上珍馐满目,他正夹着一块青糕,那只手已经顿了太久。他似乎正在神游天外,微微偏着头,怔怔坐在那里,似一樽宝相庄严的神像。
只是不知会不会怜悯众生。
张德福去厨房催了菜回来,见着此景又想捂心了。
他哀叫道:“我的陛……老爷啊,手酸了吗?菜凉了吧?我再去叫人换一桌来!”
景丰帝回过神,无奈道:“别瞎操心了,这青糕本来就是凉的,你也过来尝尝。”
张德福这才欢天喜地地过去接了。
秦焱不喜欢雨天,雨幕将看得见的一切都罩的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秦权小时候总笑话他,没去过西境,却生了副西境男儿的身板和脾性。
他生在邯京,长在邯京,自然从没去过遥远的西境。
但严格意义上来说,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父亲骑马时喜欢带着他,把小小的秦焱拢在怀里,放肆地驰骋在跑马场上。父亲的臂膀宽厚有力,抱得起母亲,也能一手托起小小的他。
偌大的跑马场对秦焱来说足够了,再大一些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一头小马,他却不要,说只骑大马。
父亲笑他人小鬼大,说小孩子是没法一个人骑大马的。
于是他便日日夜夜地待在邯京一大营的跑马场,净往那高头大马身上窜,窜上去又摔下来,就这么摔了半年,断掉的骨头长好了,刚满十岁的秦焱愣是能同秦叔襄并驾齐驱。
有件事他却一直不懂。
跑马场这么大,再不济还有远郊连绵的京北山脉,父亲却仍觉得不够般,总是望着西北的方向一言不发。
那里到底有什么?
小小的秦焱想不明白,但却知道父亲望着西北的时候,心情都不大好。
如今他成人了,闭着眼睛都能驰骋在跑马场上,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变得那么狭窄渺小,窄得逼人。
简直挤得他透不过气来。
阚竹意到时,秦焱已经在场中溜了好几圈了。
她让人牵出自己的踏雪,翻身上马,往秦焱奔驰的方向而去。
两匹马的距离很快拉近,阚竹意所骑之马通体乌黑,只四蹄处呈皎洁的白色,因此得名踏雪。
秦焱那匹则是通体乌黑,没有一丝杂色,似一支卧伏在沉寂中的利箭,只待有人拉动弓弦,便会一箭跃出,直取敌将性命。
“偷偷来一营也就罢了,跑马还不叫我?不够义气啊。”
阚竹意说话永远带着三分笑意,没人见过她不笑的样子。
秦焱面无表情地驾马,不理她。
“啧,”阚竹意挑了挑眉,道:“做什么不理我?难不成那位不搭理你了?”
秦焱知道她是开玩笑,但不知怎的就想起秋猎那日,盈了他满怀的水沉香味。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子身上的味道也能这么好闻。
还有那双幼鹿一样的眼睛,干净纯粹,当然,那眼睛的主人却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小幼兽。
还有那晚的驿站外,唇齿间尝到的那股……甜味?香味?比他尝过的任何一道佳肴都要更勾人心。
他形容不来那股味道,若要说香,邯京贵女们用的那些脂粉似乎更香,他没怎么亲近过女子,走得比较近的只有一个阚竹意,但她身上也没有这种味道。
这股味道令他上瘾,自那日冲动咬过一口之后,秦焱荒谬地发现,不够,根本不够。
他还想要更多更多,想要这股味道充斥在他的唇齿鼻尖,握在掌间,贴在身上,拢在怀里,想要牢牢衔住这味道,不让其逃走,也不愿别人来窥伺。
他想要这味道只属于他,属于他一个人。
阚竹意见他半晌不吭声,坏笑道:“被我说中了吧,想不到秦世子也有吃瘪的一天啊!”
秦焱瞪她一眼,道:“你倒是闲得慌。”
阚竹意耸耸肩,道:“不然呢,哪里都太太平平的,没有本镇抚大人的用武之地啊。”
“你这话要让今上听见了,非得打你几十板子不成。”
“打打打,随便打,打完我就上姑姑宫里哭惨去。”
秦焱哭笑不得,遥遥看了眼天色,万里无云,应该不会落雨。
他道:“此处跑马忒不痛快,可敢同我去那京北山麓跑上一圈?”
“有何不敢!”
跑马场的门大开,二人离了邯京大营,打马往京北山麓而去。
与此同时,身背三只彩色羽箭的传信官抵达了邯京城门,城门守卫瞧见他身上彩羽,不敢阻挡,传信官驾马飞速掠过城门,一路直抵宫城,片刻后,一封边关急报呈上了景丰帝的案头。
跑了半日,二人皆汗涔涔的,骑着马一路说笑着从山麓上下来。
远远地,秦焱就看见一个穿着银色军服的京卫打马而来,下马时还踉跄了一下,似乎十分着急。
待他走得近了,二人终于听清了他说的话。
“陛下亲谕,着定国公世子秦焱随军赶往西境御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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