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回去之后,思前想后,繁复琢磨秦焱当日的意图。

  若是将他认成了从前的裴俦,那就该当场杀了他,而不是绕这么一大个弯将人扛回国公府,而且什么都没做。

  不过,若是他那时没阴差阳错让秦焱清醒过来,他之后,会做些什么?

  想起从前在损友那里听过的一些荒唐事儿,裴俦倏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喂鱼的手抖了抖,手里鱼食便尽数倾洒出去,引得鱼儿们一拥而上争食。

  他为什么要思考这种问题?

  裴俦摇了摇头,施施然进屋,道:“曹子华,我方才鱼食放多了,今日就别喂鱼了。”

  想不出秦焱的意图,裴俦最后归结于这货喝多了在撒酒疯。

  礼部的小日子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外面却是不怎么平静。

  明威将军当街掠走礼部郎中裴小山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邯京,大部分人的看法比较一致,说秦鹤洲这是斩草除根,杀了首辅大人,连人家远房表侄儿也不放过,而极小一部分人则说,是明威将军看上了那裴小山,抓回家中关起来如何如何,持后类观点者愈演愈烈,竟开始争论谁在上的问题了。

  直到礼部尚书亲自上将军府把人领回来,这荒唐的坊间流言才消停了。

  有好事者看见那日裴郎中从将军府大门走出来,脸色苍白如纸,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于是秦焱从此被扣上了“喜好折磨”“手段狠辣”“惊世骇俗”等等帽子。

  于是景丰帝这日的案头上,弹劾秦焱的奏折中多了条新鲜的由头:杀人夺亲,丧心病狂。

  景丰帝将这八个字在心间滚了几个来回,疲惫地放下奏折,揉了揉眉心。

  内侍张德福赶紧奉上了茶盏。

  “你说,裴首辅的事,真与秦家那小子有关?”

  张德福低眉敛目:“回陛下,是非公理自有大理寺在查,奴婢不敢多言。”

  大渊朝严防前朝宦祸,景丰帝上位时便严改律令,将宦官群体手中的权利卸了个干净,自此大渊宦官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家奴婢。

  张德福是侍奉刘家三代的老人,景丰帝少时不得宠,在冷宫长大,是张德福一直不离不弃地把他带大,景丰帝对他倒比寻常内侍亲厚得多。

  “不必拘着,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张德福把炉子里的火拨得更旺些,想了想,道:“容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明威将军自小长在邯京,小时候常往宫里跑,也是奴婢自小看着长大的。他从小就是个亲厚的性子,逢人就笑,宁肯自己吃亏也不亏待别人,哪怕后来在外边待的这些年,吃了许多苦……”

  说到此处,张德福顿了顿,见景丰帝看过来,又清清嗓子继续道:“哪怕这些年吃了不少苦,说话做事总板着个脸,人们都怕他、惧他,可奴婢觉得啊,秦将军这骨子里啊,还是昔日那个善良的小少爷。”

  这样的人,哪怕要杀人,也不会用那种残忍狠毒的招数。

  景丰帝听出他话中意,没有反驳亦不言赞同,只是将方才的奏折合上,又打开了下一本。

  承和殿外寒风不停,殿中灯火正旺,温和又平静。

  话说那日裴俦被张衡水领回来之后,又是好一番问答,生怕裴俦迫于国公府淫|威不敢如实告知与他。

  裴俦耐心地安抚自家恩师,并保证以后不再轻易涉险,那日只是巧合而已。

  二人谈话间,裴俦才得知,原来这秦焱不久前开始称病告假,不上朝也不去军中练兵,张衡水也许久没见着他了,而这些异常似乎是……从他死后开始的?

  直到他在桃花源掳人的事件之后,世人才知道称病在家的明威将军,竟然去赴了清谈会。

  一个武将去参加清谈盛会,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何况是秦焱这个位置的武将。

  裴俦也觉得奇怪,倒不是因为秦焱官位高,而是从他俩相识起,秦焱就最不喜这些文人聚会,甚至曾言:不过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庸人在胡说八道而已。

  这日裴俦刚点过卯,就见张衡水提了个篮子过来,让裴俦把手里的事情先放放。

  裴俦见那篮子里都是些元宝纸钱,愣了愣。

  “今日是裴首辅的头七,裴首辅喜清净,陛下怕到时一群人在首辅坟前哭得难看,惊扰了裴首辅,特地下令只许首辅亲人前往。小山,你去一趟吧,也替老师给裴首辅上柱香。”

  “还有我!”

  “还有我的!”

  曹子华曹子展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每人都拿了三炷香和一沓纸钱,飞速地塞到篮子里,两人瞧了瞧张衡水脸色,见对方瞪了瞪他们,却没有出言责骂,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又脚下生风地跑了。

  裴俦接过篮子,点了点头。

  得,还得自己给自己烧个香。

  按大渊的风俗,头七往往在家设灵牌,焚香明烛,供献酒肴祭奠。

  景丰帝不许官民去哭坟,却没禁止他们去太师府,裴俦远远地看见太师府门前黑压压的一片都是人,哭作了一团,其间还有几个往日朝堂上的熟面孔。

  裴俦本想进去上柱香再问问裴旺事情,顿时歇下了心思。

  他直接往东郊而去。

  经过东边的闹市时,似乎有人认出了他,然后掩面与同伴说着些什么。

  裴俦心中好笑,在一个水果摊停了下来,借着挑果子的间隙,去听他们都讲些什么。

  “是他吧是他吧?首辅的表侄子?”

  “是他,我见过他与那太师府管事的说话,称他为‘小裴大人’。”

  “明威将军就是看上了他?这小身板弱不禁风的,秦将军怎么想的?”

  “嘘,你小点声!”

  裴俦心说我都听完了你们才想起来小点声?

  “秦将军哪是那看脸的俗人!依我看这小白脸应有什么过人之处……”

  裴小白脸再也听不下去,草草挑了几个果子,火速离开了。

  果然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他从前不是没听过市井中人的编排,只是这这这将他与秦焱编排至一处,实在是……

  难怪这一路走来总觉得不少看他的目光都很怪异,原是谣言已经传得面目全非了。

  他忽然想到了那日桃花源中的光景,觉得脚踝与肩窝处隐隐有些发烫,赶紧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脸冷静下来,加快了脚步。

  裴俦的墓建在远离城区的东郊外,景丰帝遣人择了一处风水宝地,靠山傍水。

  到太师墓前要经过一段树林,林中多为参天的槐树,此时叶子几近凋零,路边散落着一些彩色纸扎,想是送葬的队伍落下的。

  裴俦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那些枯黄的落叶,想着栽的是竹子多好,四季常青,他最喜欢竹子了,只是这寒冷的北方怕是不好种活。

  想了片刻,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抬头不经意间一瞥,隔着稀疏的林叶,只见太师墓前似乎跪了个人。

  裴俦停步。

  距离太远,裴俦只依稀分辨得出这是个男子,看身量应该长得很高,一身黑衣,身体微微往前匍匐着,双手撑在地上,头也深深埋着,垂下的长发刚好将侧脸都挡住了。

  裴俦伸长了耳朵去听,风儿轻轻拂过耳侧,带了些细碎的哽咽声。

  这是在为他而哭吗?

  裴俦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几步,想看清这人的面容。

  身后倏然传来响声,裴俦下意识回头去看。

  只见离他两三尺远的一棵树,横生的一支极为粗壮的枝桠,骤然断裂开来,半掉不掉地悬在那里,痕迹很新,因为是刚刚才被扳断的。

  裴俦眼角微抽:“……”

  这手法着实太过刻意,果然他再一转头,那黑衣人已经没了踪影。

  裴俦在脑子里面过了一圈,想来偷偷上香却不想被人发现的人太多,他一时间也无法确定是谁。

  他从容地点了香燃了纸钱,准备离开时,见太师墓两侧的泥土被人动过,左右两侧整整齐齐被翻了起来,又盖了回去,似乎还浇了水。

  裴俦了然,应该是裴旺他们在此地埋下了些树根,等来年春天就长出来了,再过上几年,绿树成荫,便可长伴此间主人了。

  此时,槐树林外。

  “你就不能劈根小点儿的树?或者搞点别的动静?你看看这像话吗?合理吗?”

  “我那不是着急吗?晚一步主子不就暴露了!”

  秦四被这话一噎,也不知怎么训下去了。

  秦十六的反应向来是最快的,要不是这一出转移了裴俦的注意力,那两人说不定现在已经打了个照面。

  秦焱幽幽地出现在两人身后,状似不经意地往某个方向瞥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让你们查的事怎么样了?”

  秦四行了礼,恭声道:“回主子,这裴小山却是过世的裴……裴大人的远房表侄子,任礼部郎中,家世出身都没有问题,两人似乎一个月前才相认。礼部尚书张衡水是裴小山的授业恩师,视裴小山为亲子,很是看重。”

  “没了?”

  “属下查到的就这些……哦!还有,这小裴大人最近似乎往户部走得很勤,户部右侍郎赵岭乃张衡水好友,二人关系十分亲厚。”

  秦焱听完,没什么表情地离开了。

  秦十六一双眼珠子亮晶晶的,道:“直觉告诉我,裴小山这小子心里藏着事情。”

  秦四把他头往下一摁,夹在咯吱窝里,把他一头黑发狠狠地揉了揉。

  “就你小子眼尖!主子在的时候怎么不说?”

  “我那不是没查出什么吗?”秦十六使了巧劲挣脱了出来,边理着头发边道:“四哥,要不咱们自己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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