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潮与太叔奕从洞穴里出来时,山谷中日头正盛。

  骄阳穿透密林,草木生机勃勃。

  在黑暗中待久了,一时间容潮还觉得阳光太过刺眼。

  容潮抬眸看去,远处高深的丛草微动,其后有一道隐隐约约的人影。

  容潮与太叔奕对视一眼,拨开茂密的野草丛走过去。

  少顷,二人看见草丛后抱剑而立的容阡挑着眉头带着几分怨气。

  容阡毫不客气地朝容潮扔来一只嫌弃的瓷瓶与一本花名册。

  容潮接过后二者,容阡不屑道:“这瓷瓶是那小子给的,说是神魔皆惧的毒,让我拿你的安危逼太叔奕服下。”

  说罢他看了眼太叔奕的反应,见对方目光平静,有些不悦。

  容潮闻声打开花名册,来回翻看数遍,眉头渐渐蹙起,少顷方垂眸查看瓷瓶里的丹药。

  片刻后,容潮道:“这丹药并无毒。”

  容阡闻声立马松开抱剑交叉的双臂,蹙起眉头,拿回瓷瓶仔细看来。拿到这个瓷瓶后,容阡也没有多想,反正容潮肯定不会让太叔奕服下。

  容潮道:“他应该并没有完全相信你,想拿它试探你。”

  容阡低声骂了一声,道:“表面上是谦谦公子,内里心思却这般深沉。”

  容潮道:“你去见他时,可有看见韶悠?”

  容阡道:“虽没有亲眼看见,但韶剑说他已经封印了韶悠的灵力,以免他给你们传递消息。你若是查不到他的灵息也很正常。”

  容潮闻声陷入沉默。

  容阡见他情绪不太好,等了他一会儿,才道:“不和你们多说了,方才我见韶剑的人也在这附近。”说罢,他转身意欲隐入丛林。

  容潮却叫住了他,道:“等等。”

  容阡闻声驻足回过身来。

  容潮蹙眉沉吟道:“往南八十里,你去找容渊,找到他后,与他们一同离开这里。”

  容阡猜出他想独自与韶剑对峙的意图,不满道:“你什么意思?用完我就扔?”

  “你想他手中再多几个筹码吗?”

  容阡闻言立马要恼火,“哎!容潮……”你什么意思!

  容潮无奈连忙对他微微一笑,安抚他补充道:“你们在出口处等我们。”

  容阡哼唧唧一声,看了看太叔奕,想着他与容潮对付韶剑应该绰绰有余,这才半信半疑转身朝南去。

  密林中,韶剑站在垂须榕树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溪流河畔,只见一道身影自东而来,那人身姿清冷,身后背着一面半梨形琵琶。

  韶剑观察片刻他的行迹,发现不出异常,目光微转,心中却反而有些生疑。

  下一刻,四周忽然出现大量白狐,面露狰狞嘶吼着朝背着琵琶的少年冲去。

  太叔奕目光一沉,旋即四弦琵琶落于手中,指尖在琴弦上划过,琴声三两声,数道弦光刹那朝四方杀去。

  功入半空尚未近身他的一只只白狐顷刻间停留于原处,下一瞬纷纷落地开外数十丈。

  看着如此冷淡,气场强大的少年,眼神凶狠不肯放弃的白狐们一时间脚步显露出犹豫,只敢缓缓试探着再次朝他靠近。

  另一方,荆棘密布的林中,一少年独自往东,他疾快的脚步中透露着沉稳,目光并未刻意去看四周动向,但余光却留意着当下一切变化。

  少顷,他渐渐止步,眸色复杂,看向挡住他去路的来者。

  俊美无涛的男子手中持玉箫,眼角勾着笑意,自在悠然,悄然现身。

  “本座帮了少君这么大一个忙,少君不如也帮我一个忙,如何?”

  容潮闻声目光微动,注意到不远处的榆树下远远站着并未靠近的周谢蕴与数名魔族修道者。

  朝彦注意到他的目光,继而道:“本座想让少君待此劫渡完后与本座去一个地方。”

  容潮收回望向周谢蕴的目光,道:“可以。”

  朝彦转身用手中的玉箫一端随意拨弄着身边碍事的杂草,垂眸看着被他摇来晃去的杂草,轻描淡写道:“本座的长姐不久前死了。”

  容潮闻言目光微沉,看着他一时间并没有开口。

  朝彦所言的“不久前”自然不会是近日,魔界女帝死亡的消息一经传出,六界皆必定震荡。而至今,六界里并未相关风声,说明此事一直被他压着未报。

  他的目的为何?如果是为了魔帝这个位置,根本没有必要这般做。

  魔界十城愿意尊其为主者比比皆是。

  何况,他早已将朝姒封禁。

  容潮沉声道:“她是自杀的?”

  一直以来,朝彦都只是封禁她,并不曾对她动手。如今朝姒死了,他只能想通这种可能。

  闻声,朝彦抬起头,笑了笑。少顷,他的手中多了一卷书册,将其递向容潮。

  容潮低眸看向那熟悉的封面,接了过来,

  朝彦道:“我在她的身边看见了这本古籍。”

  朝姒被封禁后,没有他的允许,无人可以与她接触,平日里衣物等也皆需经过他的同意方可送入其中。

  朝姒身边出现此物,其来源本就是一疑惑,而她死后身边却刻意留下此物,其意图岂不更为可疑?

  朝彦面色悠然,道:“时间与地点本座会再告知少君。本座就不耽误少君寻人了。”说罢,他意味深长一笑,随之消失。

  少顷,不远处榆树林中几道身影同样无声离去。

  待到朝彦灵息远去。林中少年手中的古籍悄然间化为粉末,随风消散,少年随之褪去现有的皮囊,恢复沉静孤清冷漠的面容。

  青草河畔边的太叔奕冷冷地看着逐渐围成圈意图包围他的一群九尾白狐,旋即琵琶化为长剑握于手中。

  不远处,韶剑目不转睛看着对面的少年,看见他眼中杀气的那一刻,他恍然。

  清风起,白狐蜂拥而上,少年长剑微转,提剑扬起。

  凌厉的剑光刹那间穿过白狐。

  冲在最前方的一群白狐脖颈间随即多了一道血痕。

  “师叔。”

  太叔奕绝不会给白狐一次主动离开的机会。

  只有他的小师叔才会。

  韶剑缓步走出丛林,周围的白狐顷刻间朝后退去,随后隐入密林。

  溪畔边的太叔奕闻声褪去伪装,面色淡淡看向走来的少年。

  二人心照不宣皆知对方已经明白这一场渡劫不过是个幌子。

  他早已知晓是他要他魂飞魄散,如今不过在配合他演戏。

  而他从他在九溪宫宫门前给韶悠铜铃时便已确定这一点。

  韶剑面色和煦,微微含笑道:“师叔与太叔奕化为彼此模样,分开行动,是想行调虎离山之计吗?”

  容潮懒得回答他,开门见山道:“韶悠呢?”

  闻声,韶剑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你看到我在外面布下灵障了?”

  “是。”

  “你早就怀疑我了?”

  昏暗的洞穴中,韶剑抓起韶悠的手腕,他的手中存着尚未传递出的消息,韶剑盯着那消息内容看了片刻,再抬眸望向眼前的少年,只见他眼中满是对自己的戒备与厌恶。

  他心下一怔,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疏离。

  “是。”

  “你主动提出要与我一道只是为了监视我?好给你的小师叔通风报信?”

  “不然呢。”

  韶剑听着他毫不犹豫的声音,心中越来越失落。

  片刻后,韶剑再抬眸,面上早已没有先前的和煦,他看向他腰间挂着的铜铃,冷笑道:“你知道这只铜铃叫什么名字吗?”

  闻声,江清风蹙眉看着他。

  韶剑含笑道:“它叫‘追铃’,容潮没有告诉你的是——他那里还有另外一只,这两只铜铃是一对。先前你已将对它施了灵术,你的灵息便被其留存,只要你还活着,容潮那边便可以知道你如今位置。”

  韶剑看着他生气的模样,继而道:“只要它在,容潮一定会来这里找你的。”说罢,他抬手将他的灵力封禁,收起他身上的所有灵器,独留下那只铃铛

  看着对面的少年气呼呼地沉着脸,一言不发,韶剑目光复杂,原本他在他身边,总是可以滔滔不绝,让四周充满欢快,他早已想过他们之间会面临今日的境地,可这一刻真的来时,他却动摇了,心中有些不忍。

  韶剑看了他片刻,见他不想与自己说话,道:“你便安心在此休息吧。”

  江清风没有理他,偏过头,找了一处平坦的石头坐了下去。

  韶剑随后离去,洞穴入口处升起一道结界。

  夕阳再次降落,谷中刮起冷风,一日又要结束。他们还余下三日时间。

  韶剑看向对面的面色冷淡的容潮,并不意外他与太叔奕并不在一块儿。

  虽然他与容阡道的计划是他将容潮引开后再由他逼太叔奕服下毒药将其控制,但实际上他知道容潮肯定已经发现手中的铜铃有了变化。

  千年前他能够为了平日里与他处处与他作对的容璃屠戮蓬莱阁,这一次,他一定会为了韶悠来找自己。

  但容潮一定不会简单的与太叔奕一道。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在那里设下灵障。

  如今他们互相扮作彼此,想必是想让太叔奕假扮的容潮迷惑他掩饰他们的目的,好让容潮假扮成太叔奕去找江清风。

  不过,他原本是想先解决太叔奕的。

  如今弄巧成拙,他找到的是容潮。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都要解决他们的。

  韶剑道:“弟子知晓师叔想要见师弟,自然会带您去见他。”

  说罢他唤出一道捆神索,笑道:“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劳烦师叔配合一下弟子。”

  只要容潮在他这里,还怕太叔奕不现身吗?

  之所以他一定要解决太叔奕,是因为他知道如今真正会威胁到他的是他。容潮如今早已不是千年的九溪宫少君,他记恨他,而太叔奕,修为灵力深不可测,他忌惮他。

  容潮如韶剑所想,并未反抗,捆神索将他双手束缚,无法再用灵力。

  韶剑随后走在前头,容潮跟在后头,二人穿过林木迎着落日晚霞朝西走去。

  如今尚未收到太叔奕的消息,故而韶剑也并不着急,他们不紧不慢地谷中走了不多时,来到一处洞穴前,这处洞穴与先前遇见的几处不同,入口处很宽阔,视线也很好,可以看见延伸入内数丈之远。

  只是往后便渐渐没有了光线。

  容潮跟着韶剑在洞穴里并没有走太远,很快来到一处三丈之高的圆拱形洞穴中。

  洞穴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前后各有一个入口,不过是连接着整个阳山错综复杂洞穴的其中一处,一方散落着几块可供落脚休息的石块。

  韶剑挥手化出一堆柴火,见状,容潮走到附近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韶剑来到他对面坐了下来。

  片刻后,容潮看着烛火撩动,忽然开口问道:“白玹和徐瑾与你是什么关系?”

  闻言,韶剑目光一变,盯着容潮看了良久,方敛眸神色恢复平静,他抬手拨了拨火势有趋小的火堆。

  少顷,韶剑道:“你猜的不错。他们是我的生父与生母。徐启与平乐都是我杀的。”说着,他自嘲一笑,仿佛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道:“这个故事其实很俗套。”

  韶剑默了下,回想道:“四千年前,我的祖父与一位魔族女子相恋,但受天规限制,这事自然不可能公布于四海八荒。祖父本欲卸下涂山族长一位,打算余生带着她云游四海,但不久后,祖父发现这名魔族女子靠近他只是为了偷盗我族灵术。魔界盗取我族灵术后,当即大杀涂山九尾狐,祖父对于子民的惨死深感自责,私下找到这名魔族女子意欲杀了她时,发现她已怀有了他的孩子。祖父不忍心再动手,后来魔族女子产下一子自杀了,祖父带回了那名孩子——为其取名‘白字’。

  “再后来,祖父遇见我祖母与其成婚生子,千年后,魔族侵犯九重天,祖父自请御敌,在此战中受伤不久后便仙逝,我祖母很快也追随而去,祖母临终前方将此事告知我父亲,命其护佑其长兄。父亲向来孝顺,此前与白字也是兄弟相待,此后更是事事信任他。但却不知白字一直以来都在觊觎涂山族长一位,甚至早已私下联系了涂山世家为已用。”

  两千年前,白字联动涂山九尾狐几大世家杀尽白玹一族,夺得族长一位。此事世人皆知。

  韶剑没有再提这段。

  容潮沉静地听着他的描述,向他确认道:“相传白玹上神被白字逼宫时,徐家是持以中立态度的,但其实他一直在私下相助白字。”

  “不错。”韶剑眼中布满狠意,道:“我母亲一直不曾对他设防,但他,却利用她的善良去害他们。当时平乐也身怀有孕,恰逢其产子,母亲自知无法逃脱他们的追杀,为了护下我,便动用灵术提前产子,随后杀了她的儿子,用我替换了它。”

  容潮道:“这些,都是白楚告诉你的?”

  韶剑看向容潮,目光里带有防备,道:“你想说什么?”

  容潮道:“以白楚的修为与灵力,根本不是拥有近四千年修为白字上神的对手。千年前,在族长府与他对决的,一举取得其首级的是你。”

  韶剑目光复杂,道:“是。”

  原本这一切,容潮是不可能察觉到的。但容潮与太叔奕那日突然上涂山,韶剑事先不曾得知,又恰巧回了涂山。在宗祠里,韶剑本想借机解决容潮,但却不曾想太叔奕的灵力远比他所知道的深厚。白楚也因此暴露。

  说了这么多,韶剑忽然察觉到不对劲,猛然反应过来,起身冲到容潮面前,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抵在身后的石壁上,眼底充满血丝,低吼道:“你早就知道韶悠已经魂飞魄散了,为何还愿意跟我来这里?”

  听见他提到“韶悠”二字,容潮眼中现出杀意,忍着他的逼迫,吃力地呼吸,没有回答他。

  韶剑处理完这边的化蛇后,想着他将韶悠身边所有的灵物都已收走,而他被独自留在灵障中定然还在生他气。他知道尽管神仙早已辟谷,而韶悠平日里却最爱吃零食。

  他来到洞穴前,从随身行囊中唤出一包栗子糕,随后方走进洞穴。

  可下一刻,洞内满地殷红的鲜血令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他当即明白这里不久前发生了什么。

  这一刻,他心中一片空白,怔在原地半晌,方瞬间来到血地中央——那里仅留下一只被血浸过的香囊,其上流苏已呈暗红色。

  韶剑跪坐在血地中,将那只香囊死死地攥在掌心,手上的青筋一一清晰浮现,双眼空洞的眼底一片猩红恨意。

  他竟然宁愿魂飞魄散以此挣脱他、报复他,也不愿意乖乖地待在这里!

  这世上,除了他师父,他唯一想过要真心相待的便只有他了。

  可是……

  他一定会让他最在意的小师叔来看他的。

  良久,他抬起眸,眼中的狠意渐渐藏起,他缓缓起身,走向洞穴外,脸色渐渐恢复成一直以来的阳光温润。

  洞穴外传来的脚步声令韶剑从回忆中惊醒,他松开容潮,看着他泛红的脖颈,听见他猛烈的咳声,眼神已经透露出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