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园院子里,江启航、江坤等一众人面色忧愁在屋外候着,一旁还有近些日子常住在山庄里的大夫。

  屋内,门窗紧闭,江逢年已经奄奄一息,枕在床边,回想起往事。

  他知道他的亲人子孙都在外面守着,他们想要进来陪伴他,可是他不想,他将他们赶出去,独自等待死亡的来临。

  眼前浮现出当年他离开山庄前,谢氏温婉端庄的样子。

  梳妆台前,谢氏一边上妆一边对正在穿衣的他道:“最近我总有些不好的感觉,要不这次你就别亲自去巡视查验了可好?反正庄里的管家也可以代替你去嘛。”

  江逢年以为夫人是舍不得与他分离,道:“那怎么能一样,一年我就去这么一次,若是秋收不去,农户们怕是会不安心呢!以为咱们下一年不打算把田地租给他们了。夫人放心,我这次与逢春一起去,没几天就回来了。”

  谢氏虽然对于这个结果还是有些不开心,但也没有再劝他留下来。

  那时江逢年还以为她是想耍小脾气撒娇。

  可他回来时却被三弟告知长嫂去了。

  犹如晴天霹雳,脑袋一片空白,他根本无法接受、相信这件事!

  他看到谢氏的尸体上脖颈间狰狞的伤口,管家安慰他说可能是有野兽进入山庄里了,庄子里昨夜有好几名家丁都是这样死去了。

  他虽然不愿意相信,但却不得不慢慢接受她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

  事后他总是不断地想起临走前她劝自己留下了陪她的场景。

  他想她死时一定很恐惧吧?他没有听她的话,陪伴在她的身边。

  那么就让他也历经孤独的死去,感受她当时的感受吧……

  尽管他知道这依旧弥补不了任何事。

  不多时,正当他感觉到累了想要闭上眼时,江逢年听见木门吱呀一声,随后有光亮照进屋内,紧接着木门又被合上,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的走了进来。

  那身影步伐迟缓,行动显然不那么利落。

  江逢年知道那时他三弟江逢春。

  江逢年发出微弱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江逢春独自走了进来,他的步伐已经不稳,心思沉重,走到他的床边便跪了下去。

  江逢年见状拖着虚弱的身体,挤出一丝笑意,道:“我可起不来扶你了……”

  江逢春不大的声音中带着痛苦与懊悔,道:“大哥,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江逢年打断道:“既然没说就不说了吧。”

  江逢春闻言身体微微一怔,道:“我……”

  江逢年道:“她走的时候肯定很害怕,我怎么能够让你们都在这里陪我呢……三弟你也出去吧……”

  江逢春苍老的面容上布满泪水。

  原来他一直都有所怀疑,可他从没有开口问过自己……

  江逢年没有再违背兄长的意愿,费力的扶着地面借力起了身,看见床榻上的江逢春已经闭上了眼,带着悲伤转身走了出去。

  他知道这将是他们生前最后一次见面、对话。

  他无法弥补他的过错。

  小道上,仆人紧追着江清风一路冲向清宁园,江清风跑到清宁园月洞门外时已经气喘吁吁,他忽然间停下来,一改方向,没有进月洞门却是转身朝山庄外疯狂跑去。

  清宁园内看见他的江启航、跟着他身后的家丁们见状纷纷呼喊企图叫住他。

  可江清风却是如未听见他们的声音一般一意孤行朝庄外跑去。

  江清风知道如今只有他们才能救他爷爷!

  江清风火急火燎一跑奔跑至秦府街门外,他急忙推开没有上拴的朱门,往里跑去。

  韶晟与韶剑正巧在院中。

  方才九重天派来的仙君现身,他们将灵均交给对方之际,不曾想灵均却忽然间选择了结了自己,不愿入九重天受审判。

  为此,众人都不禁心绪感慨万千。

  容潮与容璃倒还好,这种场面他们见得总是要比小辈们多不少。

  容潮与容璃、太叔奕回屋后,韶晟与韶剑则一时间没有进屋。

  他们二人在回廊下走着,一路上回忆着此劫中特别点,少顷讨论起今后渡劫可以留意的点。

  虽然他们还没有确定破劫,但都基本认定此劫已破。

  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小师叔是个渡劫高手。

  渡劫的方法有千千万万种,纵使不按照小师叔渡劫的方法来,他们也可以渡劫成功,就是需要多绕些弯子、吃点苦头、时间花的更久些,可是小师叔却可以以一种轻松有趣且对周围凡人影响降到最小的方法来破劫。纵使没有太多修为灵力者用此方法也可成功,而真正渡此劫的渡劫者往往就是灵力修为尚浅的修道者。

  若是他们自己渡此劫,为了找出灵均,没准会在仙女庙起冲突,而此信奉仙女像的凡人只怕要誓死维护仙女像,如今此地只怕要鸡飞狗跳了。

  韶剑夸赞着容潮时,与一旁沉默地听着他说话韶晟双双发现门外的声响,片刻后他们便看见了跑进院中里的江清风,他满心焦急,慌慌张张的。

  韶剑与韶晟走下回廊,来到江清风面前。

  江清风看见他们二人如此轻松,看了眼对面空荡荡的屋子,高挂的红绫还未取下,大门敞开。

  江清风道:“那个女子送走了?”

  韶剑默了片刻,以为他是因为灵均与他三叔公之事而来,刚想开口解释,却见他一转话题,着急道:“容潮上神呢?”

  韶剑回头看了眼斜对面门窗紧闭的厢房,道:“小师叔昨晚几乎没有休息,不久前才回屋,这个时候应该刚刚睡下。你怎么了?是有事吗?”

  江清风眉头拢起,自始至终没有展颜,看向一旁开着门的房间,那是容璃居住的厢房,他连忙绕过韶剑与韶晟,跑向那间屋子。

  韶剑与韶晟彼此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好奇地跟了上去,瞬间没有了睡意。

  江清风冲进容璃厢房时,容璃正在床榻盘膝打坐,似乎早已猜到他会来此,见状微微蹙眉。

  江清风跑至容璃身前,随即跪地恳求道:“好神仙!你能不能再施灵术救我爷爷一次?!”

  容璃默了片刻,蹙眉开口道:“不能。”

  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似是早已明白他会来。

  江清风闻声立马明白,他的拒绝是他无论再求他多次他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的。

  他正当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时,门口走入一道修长孤漠的身影。

  韶晟与韶剑对于太叔奕的出现都有些意外,围在门口的他们纷纷让开一条道。

  太叔奕走入屋内,来到江清风不远处。

  江清风见到他立马大喜,尽管太叔奕一直冷冰冰的,但他在他身边时却总能感到无比的安心,他相信他并非寻常修道者!

  江清风连忙转身看向他,道:“太叔奕!少君醒来了吗?!”

  太叔奕漆黑淡漠的眸子里目光微动,道:“师父此刻是不会见你的。”

  江清风闻声亮起的双眸立马黯淡了下去。

  太叔奕道:“你若现在回去,或许还可以见他一面。”

  江清风抬眸,看了太叔奕会儿,抿了抿唇,没有再多言,垂眸犹豫一番,下定决定后连忙起身,朝门外跑去。

  太叔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随后也离开。

  韶晟与韶剑见状,都猜到几分事情原委,看见容璃重新闭上双眼都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江清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子里,韶剑跟在太叔奕身后,问道:“是江清风的爷爷要离世了吗?”

  太叔奕道:“嗯。”

  话落,三人便听到对面门窗打开的吱呀声,随后便见容潮面色淡然走了出来。

  韶晟与韶剑见状连忙持剑行礼。

  容潮微笑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见韶剑有些惋惜,望向他。

  韶剑道:“出手相救江逢年有违天规与宫规,所以我们不能这般做,但如今我们与江清风这么熟……看见他的亲人去世却不能改变什么,他肯定很难受吧?”

  容潮道:“神仙也不是万能的。”这应该是每一位修道者在决定修仙成神前都应明白的事。

  韶晟道:“凡人有轮回,也许他爷爷去世于他爷爷而言是一种解脱?这样想他会不会好受些?”

  容潮闻声点点头。

  韶剑道:“也许吧……”

  几人说话间,容璃也出门来到院子里。

  凡人的命数是由九重天掌控的,仙神若是愿意牺牲修为灵力是可以探知其命运的。容潮想起先前他替江清风算其此生命数得知他今日会在长乐山庄有一道生死难,原本他是打算去长乐山庄的,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容潮看向走来的容璃,容璃黑着脸,神情复杂,看着容潮好一会儿,才别别扭扭地道:“你的要求是什么?”

  尽管他们也算是相互合作才吸引出灵均现身,但他心里却是清楚就算没有他们的帮忙,容潮与太叔奕也是会查清此事的。纵然千百个不愿意,他也还是要自认他没有先容潮一步查清解决此事的。

  容潮闻言立马明白他所言何事,微微一笑道:“成功收江清风为徒。”

  容璃闻声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容潮会提出这样一个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显在利益好处的事来。江清风此前想拜容潮为师是真,近日来他想收江清风为徒也为真。这个要求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为难他,反而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容潮见容璃半晌不语,紧皱眉头考虑他的要求是否有何目的,道:“怎么八宫主想反悔,不愿意遵守赌约了?”

  容璃道:“谁要反悔!收就收!”

  容潮微笑着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示意他现在就可以去长乐山庄收江清风为徒了。

  容璃一甩衣袖真的走了。

  容潮转身看向韶晟与韶剑,见二人都没有要回屋的意思,沉吟道:“江清风今日会有一道生死难,你们也想去长乐山庄吗?”

  韶剑与韶晟闻言都有些惊讶,生死难于凡人而言是最大的劫难了!

  韶剑道:“可以去帮他吗?”

  容潮点头。

  韶剑与韶晟作揖后即离去。

  院子里顿时只余下容潮与太叔奕二人,太叔奕看向容潮,目光安静的等候着容潮,显然明白容潮不去长乐山庄是有事要做。

  容潮道:“我们回屋吧。”

  太叔奕道:“好。”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似乎无需多问便可以相信彼此一举一动。

  二人回到屋中后双双来到案桌前。

  容潮打了个响指,随着一道灵力,一张颇有年代感的长绢显现于桌面。见容潮凝神沉思,太叔奕道:“我来吧。”

  容潮算到今日江坤会借那幅人间皇帝御赐长乐山庄的丹青为难江清风,故而想要复制一幅一模一样的春日山水图。

  太叔奕看见案桌上的绢便立马知晓容潮想要做什么。

  太叔奕本就过目不忘,加之其在字画上又极善模仿,不必利用灵力便可作出一幅连原作者都无法辨别真假的画作。

  容潮抬眸望向他,微笑。

  江清风急匆匆跑回长乐山庄,只见山庄内外白绫高挂,上下一片凄哀。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恍惚着冲进山庄大门,不曾想没跑两步他却见身穿孝服的江坤带着一群家丁手持棍棒等在不远处的道路上。

  跟随江坤而来其中的两名家丁随即伸出长棍棒拦下江清风,有些为难地看向江坤。

  江坤一脸傲慢,昂首挺胸说给众人听,其道:“江埙偷盗圣上御赐长乐山庄的春日山水图,爷爷临终前有言‘除去不孝子孙江埙少庄主一位,将其逐出长乐山庄’!”说着他笑着看向江清风道:“走吧。”

  江清风闻声满脑子都是爷爷去世了!根本不想为自己反驳江坤所言偷盗春日山水图一事!

  都怪他!一直以来随心所欲!如此任性!

  如今一事无成!

  而他竟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他不走!他一定要看爷爷一眼!

  什么诬蔑他都可以不管!但他一定要看爷爷一眼!

  随即,江清风红着眼根本不管江坤所言,便要硬里往冲去灵堂看江逢年。

  家丁们纷纷上前拼命相拦。

  江坤见状立马道:“乱棍打死!”

  家丁们犹豫了下,江坤重复喝道:“没听见吗?!他不愿意走就给我乱棍打死!”

  纷纷扬扬的棍棒落下,一棍又一棍挥在江清风身上各处,很快他便四肢打软,鼻青脸肿、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再也无法抵抗挣脱。

  他也不想再去抵抗,去挣脱。

  这些皮肉疼痛却远不及心中之痛。

  耳边是他想象中爷爷临终前说着“除去不孝子孙江埙少庄主一位,将其逐出长乐山庄”的声音。

  不肖子孙……逐出……

  他心心念念着这些话语,心如死灰。

  他想要拜师修道成仙却被拒绝。

  如今最爱的他亲人也离他远去。

  他双眸失去光亮,他发现他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了,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