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道歉很沉, 像有千斤般,搁在了两人的心上。

  无论闻清澄还是梁珏,他们从一开始的不期而遇,到后来闻清澄的处心积虑和梁珏的漠然视之, 他们都将来源于别人和外界的错误转嫁到了对方身上, 让很久以来, 他们的关系是扭曲而变形的,充满了报复,冷漠和仇恨。

  直至现在, 他们在这里重逢, 梁珏历经万险得以幸存,可砸断的小腿让他有可能余生都无法正常行走, 这让闻清澄心里重新堆叠出如山般的沉重。

  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梁珏, 只是沉默着。

  原本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和梁珏相见,以前那些过往便也就随着时间,慢慢消失在彼此的生命尽头,但此时这句迟来的道歉让他心底忽地开始翻涌,无数种情绪腾起又落下。

  “看着我。”梁珏的嗓音低沉,略带疲惫的声音确实沉稳的, 充满力量, “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

  闻清澄摊开掌心, 白皙的皮肤上,是那枚有着一道裂痕的扳指。

  其实他想说他们之间现在就像这枚扳指一样, 原本完美洁白无暇, 却被两人之间生出的嫌隙生生破坏了, 而现如今, 他们的关系也能像扳指一样,恢复如初吗?

  闻清澄没办法确定,面对此时梁珏真挚而热烈的眼神,闻清澄何尝不知他在期盼什么,但心里的沉重又让他无法立马决断。

  “从前的那些事……”闻清澄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我……”

  梁珏接过扳指,轻柔地伸手,附在他的唇上,指腹摩挲过唇瓣的皮肤,细腻又温柔:“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纠结其中对你,对我,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既然我们已经浴火重生,就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知道吗,在麟州我发现你留下这枚扳指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离开我。”梁珏的声音透着缱绻,“如果你真的不在乎,你就不会修复它,然后把它留给我了。”

  “只有你才真的知道它对我的分量。闻清澄——”梁珏轻唤道,“是你救了我,我也理当还你一次,现在,我们扯平了。”

  闻清澄说不出话来,只是那么定定看着梁珏,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呜咽。

  下一刻,他就被一双坚实的臂膀揽了过去。

  那个拥抱顶替了千言万语,将从前的隔阂,介怀和仇恨统统都揽了进去。

  闻清澄的眼泪一直就没有断过,他闭着双眼,任由泪水如瀑布般落下,那泪水充满着悔恨,释怀和安慰,而与此同时,他赫然感到自己肩头也洇湿了一片。

  “你……”闻清澄想直起身看看梁珏,却又被那双大手重新按了回去。

  他们太久没有拥抱,此时感受着彼此的气息和体温,谁也不舍得放开,这一抱像是要持续到天荒地老。

  那日后来,他们一同出门,在梁珏居住的首领院落后安葬了金鸡。

  其实梁珏对金鸡的感情不比闻清澄弱,他们谁也没说过,但那只小黄狗就是他们彼此之间坚固的联系。

  从前每次只要看到金鸡,他们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而现在金鸡躺在小小的墨黑棺椁里,那么安静,仿佛只是安静地睡去了。

  它的皮毛已经被人搭理得非常干净,姜黄色的小身子躺在那里,看上去还是软乎乎的一团。

  梁珏把闻清澄揽在怀里,他们两个现在终于站在一起了,但那个小小的灵魂却不在这个世上了。

  “那一箭究竟是什么人射来的!我一定要给金鸡报仇!”闻清澄这两天一直在反复回想那日的场景,金鸡的离去让他心底根本无法平静。

  “是梁缚。”梁珏的声音平静地可怕,他的表情重新变得冰冷,“你在火药的事情上耍了他,他怎么可能放过你?你来虞波这一路,一直有人跟着你。”

  闻清澄被吓了一跳,这一路上虽然走得艰辛,却没有真的遭遇什么危险,还以为是他一路小心所至,万万没想到,梁缚根本就没有放过他。

  “是我派去的人在暗中保护。”梁珏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梁缚的人他们不能把你怎样,但那日你到了雪原,夜里你喝了酒,他们的人大概是不想让你跟我见面,索性鱼死网破,跟我派去盯着你的人打了起来。”

  这些事情闻清澄完全不知道,那天夜里他因为醉酒,睡得极沉,根本没有听见外面的打斗声。

  “后来有人趁乱打开了那间小屋的窗户,风灌进去吹到了火堆,所以失了火。”梁珏说到这里眉头紧皱,“后来我救你出来,他们还不放弃,就干脆放了箭。”

  原来那场火和飞来的羽箭都不是意外!霎时间,闻清澄只觉背后汗毛倒竖,虚空中仿佛能看见梁缚那张阴森的脸孔!

  所有的一切都说通了,一直想让他死的人都是梁缚,而一直保护着他挽救他于危难的,是梁珏。

  “你放心,现在在这里你是非常安全的。”梁珏的声音非常坚定和沉稳,“这里是虞波,我拿出戒指后,囚禁了先前的虞波国王,现在全族上下全部听我号令,没有人敢造次。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

  “——谢谢。”闻清澄站在那个小小的坟冢前,沉默了下酒,最后对梁珏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

  虽然没有得到闻清澄真正确定的答复,但从那以后,梁珏俨然就像变了一个人般。

  从前在宫里,一直都是闻清澄跟在梁珏后面,作为太子的伴读,闻清澄是他的奴仆,从来都是低三下四,有求必应。

  而现如今完全反过来了。

  梁珏拄着虞波郎中特意为他打造的一副木拐杖,整天围在闻清澄身边,而且随着一天天过去,他身体恢复很好,瘸着腿还能走得飞快。

  闻清澄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梁珏笑眯眯地守在他榻边,安静地注视着他看,一日三餐也是看下人们端来后,在旁边守着闻清澄,看他一口口吃完才肯罢休。

  “你老看着我,休息不好,等会郎中来的时候该说你了。”闻清澄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梁珏小声道,“而且,这里的人也不知道我是谁,你老在我房中,不好……”

  “谁说他们不知道的?”梁珏立即反驳,“而且我在这里是大首领,还有谁敢说我的?”

  “那也是该好好歇着才是,尤其你的腿,别老往我屋子里跑了。”闻清澄不误担忧地看了眼梁珏空档的裤管。

  下一刻,有侍女进来送茶点,将餐盘递到闻清澄面前,轻声道:“夫人,请您享用。”

  夫人?!

  闻清澄立即脸一路红到了耳朵尖尖,看着那盘茶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转头疑惑地盯着梁珏。

  “放在这儿吧。”梁珏倒是泰然自若,“你可以下去了,一会我喂他。”

  这句话太过暧昧,说完连那侍女脸也红了,退出去的时候几乎是跑的。

  “他们怎么叫我……”闻清澄努力了半天,都说不出那两个字来。

  “下人们不懂事。”梁珏挥挥手,不以为意道,拿起一块茶点递到闻清澄嘴边,“来尝尝吧,夫人?”

  闻清澄腾地一下站起,羞愤地别过身去:“我,我没有答应你呢!”

  “那也不妨碍我叫啊!”梁珏笑笑,将那块闻清澄舌尖沾湿了一小块的茶点放进了自己嘴里,满意地囫囵了下去,然后看着他的小伴读一路小跑从房里跑出去了。

  闻清澄也不是故意不答应,更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是觉得该对梁珏有个更郑重的答复。

  之后三日,闻清澄一直闷在屋子里不出去,就是梁珏敲门他也只是说在忙,一直没有露面,每天都是侍女将饭菜放在门口,等他草草吃完就把餐盘放在门口。

  梁珏每天都不知道要去他门口走动多少次,他担心闻清澄出什么三长两短,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就隔着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小东西别躲在里面了,多闷啊,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打猎好不好?”

  “我一个人吃饭都不香了,你出来我看着你吃行不行?”

  “你看我新给你买了一件衣裳,特别好看!”

  可无论他怎么说,闻清澄就是不出门,偶尔梁珏能听见屋子里面叮叮咚咚的声音,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终于,三天后的傍晚,暮色四合之下,闻清澄终于推门走了出来,在门口守了一天,有些困倦刚小憩了片刻的梁珏骤然惊醒,当他看到闻清澄手里的东西时却倏地呆住了。

  只见闻清澄蹲下身,手指小心地贴近了梁珏的裤管,然后一点点地卷了起来。

  然后他将手里的东西非常仔细地贴了过去,连接在梁珏的短肢上,最后固定好。

  ——那竟然是一截假肢!

  这东西在大酲绝无仅有,但在闻清澄生活的时代已经不算稀奇,他这几天几乎没有睡觉,竟然用木头给梁珏做出了一截小腿,完美地连接在了梁珏的下肢上!

  “这——是你做的?”梁珏也有些惊喜,试着在原地走了几步,当然是不如自己的腿那般自如,但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如果慢点走,他完全可以不用拐杖,自己行走了。

  然后闻清澄走到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胳膊,圆圆的小鹿眼闪着亮光:“从今往后,如若殿下不嫌,我们便这样,一起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