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珏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的小伴读走在前面,步子很快,他很想追却迈不开步子,眼见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他心焦如焚但无能为力。

  “闻清澄!”他大喊, “停下, 等等我!”

  但小伴读纤瘦的身子不断地在眼前晃动,越来越远。

  “你要去哪儿!”梁珏趴在了地上,手脚并用, 用膝盖蹭着往前爬, 但好像手掌扎到了什么东西,突然间尖厉的疼痛直钻心口, 疼得他嘶地一声, 抬手去看,发现眼前一片殷红,那片血色很快晕开,像一张天罗地网,将他紧紧困住。

  “啊——”梁珏从剧烈的疼痛和恐惧中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

  “怎么了!阿珏你醒醒!”楚齐闻声赶紧冲了过来, 离梁珏那日意外昏倒已经过去整整三日了, 方才听见梁珏惊呼,却见他满身的汗水阴湿了被褥, 整个人白得跟纸一样。

  而那只被白瓷冰罐弄破的手掌,不知怎么包好的伤口被蹭开了, 鲜血将包裹的麻布全数浸染, 如果拧一下的话, 必是能滴下血水来。

  楚齐看了直倒吸了一口凉气:“阿珏你别动, 我去叫太医来!”

  “不要去!”梁珏立时断喝一声,流了那么多血,他整个人一醒来却立即恢复了往日强硬的状态,完全看不出虚弱,“孤不需要!”但他刚一说完就开始猛咳。

  他为了回京寻得闻清澄,一个人从麟州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之所以能早到这么多天,就是因为连续的日夜兼程,别说没好好睡觉,就连热饭都没吃几口。

  就算是他从小习武,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又成天被珍馐美馔喂着,但像这么糟践到了这会也终有些招架不住了。

  “哥你醒了!”这时钟婉宁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梁珏的血肉模糊的手,“楚齐,这是怎么回事!太医吩咐过他这只手暂时不能动的!”

  楚齐也不知如何回答,两人担忧地目光一齐投向了梁珏。

  梁珏也感觉到了,手掌的痛楚异常强烈,不同于以往他在练武场受的那些小伤小病,这次的痛像是一把连发弩,接连不断地将尖厉的羽箭戳在他的掌心里,然后让他地四肢百骸都接收到那种疼痛,连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跳。

  他试着动了一下手掌,很快就发现又有新的鲜血流出,竟顺着他长长的手指,滴到了凉被上。

  “别,哥,你别动!”钟婉宁尖叫一声。

  “孤的手怎么了?”梁珏声音很低,充满了压迫感,那根本不是询问,而是逼问。

  楚齐和钟婉宁对望一眼。

  楚齐:“其实……其实就是伤到了……你那天……”

  “我在问你伤到哪里了!”

  钟婉宁沉吟了许久,终于缓缓吐出了那两个字:“手筋,你的手筋……那天被瓷片,割断了。”

  亲历过那一幕的楚齐和钟婉宁都无法忘记那一幕,盛怒之下的梁珏用尽全身力气,竟将一只完好的白瓷冰罐生生捏碎,尖利的瓷片插进掌心的皮肉里,有一片最为锋利的,嵌得最深,几乎贯穿了整个手掌。

  后来就连宫中最资深的太医来,看到这种场景都直吸凉气,心道这只手十有八九算是废了。

  最后花了将近四个时辰,那瓷片才被清楚出来,梁珏的手算是保住了,但瓷片好巧不巧,刚好插进手筋的位置,以后这只手便只能做些简单的动作,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拿起刀剑了,就连提笔写字也几乎成了奢望。

  “哥,要不,你吃点东西吧!”钟婉宁的声音里带了祈求,她眼睁睁看着梁珏才回来没几日,整个人都已经憔悴了一圈,向来喜欢收拾齐整的一个人,现在唇上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儿来。

  “是啊,阿珏,你先养好身子,等过一阵再让太医瞧瞧,说不定……说不定……”楚齐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你们走吧,孤累了。”梁珏眼神变得非常空洞。

  他堂堂大酲太子,注定了是要打江山,平天下的,如今一只手就这么废了,怎么可能还有什么胃口吃饭?他顺手推了一把钟婉宁端着的那碗汤,却看见那清汤的表面浮着一层岁绿的碎叶。

  虽然只是几片香菜而已,电光石火间,梁珏却像着了魔般,陡然想起了以前在这里,自己强迫闻清澄吃他不喜欢的东西时,小伴读吓得瑟瑟发抖,缩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躲。

  而那时他浑然无差,还享受着折磨他的快|感,一次次地想要霸占他,无所顾忌地发泄……

  日子久了,他竟然都要忘了,自己还那样对待过闻清澄。

  这么一想,他的五脏六腑猛地开始刀绞一般地翻腾,让他一时难以分清那疼痛来自哪里。

  梁珏痛苦地曲折上身,捂住了头。

  “要不……我再去劝劝小澄,看看能不能,让他回来。”钟婉宁憋说到最后都快没声音了,因为在场的人全都心知肚明,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钟婉宁也沉默了,以前确实她觉得她哥对闻清澄不好,也不止一次替闻清澄打抱不平,但后来眼见着他哥越来越疼闻清澄,再看现在,如果他哥一点也不在乎,怎么会把自己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而且她隐隐猜到了,那个划伤梁珏手掌的冰罐,一定和闻清澄有关。

  大概这就是报应吧……

  现如今,两个人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钟婉宁反而不想让他们分开了。

  一个是她最好的朋友,一个是从小疼她爱她的哥哥,她目睹了他们从在一起到分开的全过程,除了梁珏,当属钟婉宁最难过了。

  “是我的错,他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会都是你的错呢?你对他……”

  楚齐的后半句话被钟婉宁一记眼刀咽了回去,不敢再吱声了。

  梁珏却像如梦初醒,痴痴地说:“是我,是我对他不好,不够珍惜,是我,负了他。”

  “那哥,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过了这么久,你现在还……只当他是个奴婢吗?”

  梁珏没有立即回答。

  钟婉宁长长叹了口气,带着伤感说:“哥,小澄走了之后,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以前……他在宫里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你虽然一直都跟个锯嘴葫芦一样,挺闷的,但我看你和他一起的时候,就不是,你会笑,会跟他斗嘴,还会讨他欢心。”

  “以前……姨妈走后,你一直都很不开心,但自从小澄来了以后,一切就不一样了。那会小澄刚来,所有人都说他是谭沂的替代品,说你是因为谭沂才留下他的,但我知道你并不是,你对小澄和对谭沂态度是不一样的!你一直都知道,小澄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从始至终,都不是谁的替代品,我说的对不对,哥?”

  “嗯……”梁珏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随即哑着嗓子,像是无意识地确认了一遍,“他独一无二。”

  钟婉宁走过去,蹲在梁珏身边,已经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所以楚齐说得对,如果你只当他是个奴婢的话其实大可不必挂心,好伴读哪都有,再说等过了明年殿试,你不用去太学了,根本也用不着伴读了。过几日随便编个理由,就当打发他出宫了。但如果,在你心里,小澄他不仅仅是伴读,不再只是个伺候人的奴婢,我觉得你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你和他,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梁珏没说话。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习惯了每日睁眼看到的,和闭眼最后一个看到的人是闻清澄,也习惯了给他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忙前忙后的人是闻清澄,现如今他离开了,开始了新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他,像个被抛弃的流浪狗一样,在这里痛不欲生。

  直到这时梁珏才猛然醒悟,其实一直以来,并不是闻清澄离不开他,而是他,这个自以为是,不可一世的大酲皇太子,离不开那个温顺谦和的小伴读。

  “哥?”钟婉宁起身,“明天我就去劝劝小澄,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你既然不吃饭就先睡吧,我叫人进来服侍你。”

  可梁珏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在哪里直挺挺地坐着,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钟婉宁给楚齐使了个眼色,不一会一个小厮就进来了。钟婉宁示意让他去香炉里点上安神香。

  ——哪怕梁珏睡不着,在安神香的辅助下,放松一下都是好的。

  “钟……钟姑娘……”可那小厮拿着香来回看了几遍,有些难以置信,,又似十分犹豫,不知如何开口才好,“这个香……它好像有问题。”

  香能有什么问题?香都是内务司那边直接送来的,何况这里可是东宫,全大酲最安全的地方,谁胆子大到敢在太子的香上动手脚?

  “别胡说!”钟婉宁责备地看了小厮一眼,不满道,“这活儿你要干不了就叫能干的进来!”

  “不、不是。”小厮拿着香走到钟婉宁面前,扑通一样就跪下了,哆嗦着说,“这不是普通的安神香啊,小的祖上行医,这里面的味道闻起来很像……曼陀罗花!”

  楚齐一把接过香膏,放在鼻下轻轻嗅了下,顿时感觉一阵头晕恶心,脚下都有些不稳,还好钟婉宁一把扶住了他。

  “这不是真的安神香!”楚齐也意识到了,“安神香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反应!”

  说话间,梁珏猛然起身,冲过来一把那将香膏夺了过去,只看了一眼,他就明白了,全明白了。

  在他的寝殿里,能靠近香炉,在香膏上动手脚,并且有能力配出如此大威力香膏的,就只有那一个人。

  顷刻间,梁珏突然记起几个月前,自己莫名生的那场病,让自己不得不卧床休息了好几日,而后来闻清澄也生了同样的病,所以当时他便没再细究其原因。

  而至于这种曼陀罗花,梁珏以前在书上读到过,知道一丁点花粉便能致人于死地。

  既然他可以将曼陀罗花放进香膏,那也大可以加进其他东西里去!

  他突然看着钟婉宁,沉声逼问:“那曼陀罗花,是不是你给他的!”

  钟婉宁也愣了,她一直以为自己种花的事情哥哥并不知晓,被这么一问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喃喃回道:“我……我之前种过,但后来就,就没了……”

  花没了,当然没了,它们都被碾成了粉,加进了梨汤,茶水以及香膏里。

  那是毒药,但更毒的是人心。

  “闻清澄,你好狠啊,你怎么能这么狠……”梁珏嗫嚅着,“比任何人都要狠!”

  他想到很久以前,谭沂听从父亲的话,不惜离开他,远赴岱州,后来闻清澄到来,服侍他,陪着他,他那么顺从,那么听话,让梁珏深信这世上最爱他就是闻清澄。

  梁珏承认,一开始吸引他注意的,的确是闻清澄唇上那颗与谭沂一样的小红痣,虽然他一直都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怎么可能会有人跟闻清澄一样呢?谁有他那么狠的心?明明每日都睡在一起,朝夕相处的人,却能不动声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他这么久!

  如果不是他的不告而别,梁珏不知道自己还要被骗到什么时候?

  终于,哇——地一声,梁珏将腹中所剩无几的东西全数都吐了出来,只是他腹中空空,吐到最后只剩了干呕,掺杂着刺目的血丝的绿水从唇边滑落,令人看得揪心。

  “阿珏!”楚齐这会一直叫的都是小时对梁珏的称呼,是因为在他眼里,现在面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那个无坚不摧又刀枪不入的大酲太子,而是回到了那个母妃突然薨逝,孤苦一人无依无靠的小男孩阿珏。

  “我没事。”梁珏好不容易吐完,慢慢直起身,闭上眼,“我歇歇就好。”

  就在楚齐和钟婉宁心急火燎,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寝殿外来了人。

  不同于其他两人,梁琛神情轻松,大摇大摆地迈步进来,高声道:“嗯?你们都在?二哥,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了坐在椅上,面无血色的梁珏。

  “怎么回事!”他一下紧张起来,向楚齐投去一个质询的目光,“怎么还不去交太医?”

  他今日来只是因为听巡防营的手下说,看到太子提前回京了,就想过来确认一下,没想到一来东宫却撞上了这一幕。

  “不许去!”梁珏像是吼出来的,将已经走到门口准备去找太医的梁琛叫住了,“你这会去了,明天孤的事就会传得沸沸扬扬,你是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可……太子深夜呕血,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这若是真出了什么大事,在场的这几位一个都逃不了干系。

  “二哥,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叫我们如何坐视不管!”

  梁珏眉头紧拧,靠在椅子上,面色透着青灰。

  “都出去。”一阵难以言明的疲惫爬上他的心头,“今天的事与你们无关。”然后沉沉地闭上了眼。

  梁琛虽然年轻气盛,但终究拗不过太子,便又问楚齐,“怎么二哥身边也没个人伺候,那个小伴读呢?”

  楚齐一听,赶忙又是使眼色又是用口型说话。

  “什么?跑了?” 梁琛先是愣了下,随即不由大喜过望:“此人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二哥,此乃天大的好事啊!”

  “这么大的事,等你好些,咱们定要喝几杯庆祝一下,哦对,再叫上谭沂,他也——”

  “滚!!”梁珏猛的睁开布满血色的黑瞳,整个人看起来狠厉又骇人,“都给孤滚出去!”

  哐啷——

  梁珏飞起一脚,巨大的一声响,将房内那盏青铜香炉连同里面剩余的香膏统统打翻在地。

  仍是熟悉的梨木香,但那再也不是能让人心生平静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