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打开——

  梁珏看也不看开门的人, 直接冲了进去。

  “贺昶呢?”梁珏低沉的嗓音带着回音,像是能够洞穿整个贺家。

  梁珏长这么大,无论被母妃薨逝还是被兄弟排挤,他始终都没有低过头, 天大的事情都是站着的, 他更没有求过人, 因为从来没有他办不到事情摆不平的人。

  但他现在找不到闻清澄,踏进了他明知觊觎他小伴读人的府宅里,此时竟有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感。

  “你……你到底要干嘛!”赶过来的小厮不知道他是谁, 只觉这个人周身散发的气息极具威慑力, 活像是他动动手指就能将整个贺府夷为平地。

  梁珏根本看都不看,却在那小厮试图上前阻拦时抬手便是一掌, 直接将人撂翻在了地上。

  “姓贺的在哪!”梁珏又问了一遍, 深黑的眼眸扫过面前,所过之处片甲不留,没人再敢靠近半步。

  此时的贺昶正在后堂,他今早听说医馆里面来了个棘手的病人,闹了一夜让医馆里的人都不得安宁,就想着过来瞧瞧, 他虽不懂医, 但毕竟这偌大一间被父亲分作由他经营,所以也得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病人据说来的时候两只眼睛肿的似核桃, 红通通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只龇牙咧嘴的喊疼, 来了之后更是在地上打滚儿, 几个郎中都近不了他的身。

  当问及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时候, 那人以及陪他来的几个都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清楚。

  等贺昶赶来的时候才发现要说那人的眼睛像核桃实在是谦虚了,那人可怖的模样让他想起了每年过年时门口贴的目眦欲裂的门神,两只眼睛像是随时会掉出眼眶一般,肿的不成比例,仿佛能占据一张脸的大半地方。

  这会朱郎中见少东家来了,几句话说了大致情况后,就让手下几人将他手脚按住,打算拔开那人眼皮看看究竟。

  梁珏就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脸色非常不好看,隔着老远都能看见他眼睛下面的青灰,整个人虽身着常服,甚至全身都未有任何饰物,但整个人散发出的强大气势是压倒性的,他不笑的时候往那里一站威慑力陡增,未发一语,就能让人感到他有着掌握一切的威严和气势。

  他盯着贺昶,贺昶也看见了他。

  这里只有贺昶知晓他的身份,僵持一瞬后,他微一侧身,对着梁珏拱手道:“公子,有何贵干?”

  梁珏未答话,甚至没瞧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却盯着塌上那个哇啦乱叫的人皱起了眉头,还往前走了几步。

  莫名地,贺昶觉得有些大事不妙的感觉,走过去轻扯了下他袖子:“公子,这里不方便说话,要不……”

  瞬间梁珏像是条件反射般,迅速将胳膊抽了出来。过了这么久,他依旧不喜欢和人近距离接触,唯一可以靠近他的只有闻清澄。

  只见他俯身下去,问那个躺在塌上挣扎的人:“你身上这个味道是哪来的?”

  原本并未留神,随着梁珏冷声的问话,贺昶轻嗅了一下,这才发觉空气里除了腥甜的血气,确实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甜香,这个味道极其不常见,好闻却不腻人,像是小时候到了秋天,站在梨树下时才能闻见的味道,甜丝丝的,半天都能留着回味。

  这确实有些蹊跷了,贺昶眯起眼,要说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人会使熏香,他头一个不信,可那股子梨木香又确实是那人身上飘出来的。

  也不知道那山匪是痛得难受还是根本没听见梁珏问话,并未回答。

  梁珏一把揪住那人衣领:“他人呢?是不是你们把人藏起来了?”

  贺昶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突然想起这个味道曾在闻清澄身上也闻到过,所以梁珏很有可能是把这个山匪当作拐走他伴读的人了!

  “那个……公子,你听我说。”贺昶绕到梁珏面前。

  “让开。”梁珏只对贺昶说了两字。

  这时医馆里的所有人都看向了这里,此时的梁珏整个人就像一柄锋利的剑,靠近他的人都会被那股尖利刺伤。

  贺昶之前见他的时候也觉得梁珏不好惹,他对着闻清澄的时候虽也是不苟言笑不多说话,但整个人确是深沉而稳重的,绝不是这样,透着下一瞬就要爆发的狠厉。一时间周围人都感觉到了,这位太子现在并不是在问话,而是根本想要弄死眼前这个人。

  全场噤声,有几个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想知道这位不请自来的的高俊公子究竟所为何事,干嘛偏要跟一个病人过不去。因为梁珏比在场所有人都高,发狠时额角的青筋凸起,独独眼神里的寒光就足以让看到的人都吓破了胆。

  但唯独被钳住衣领的山匪看不到这骇人的场景,他疼得难受,又被提溜起来,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凭着一股子蛮力愣是推开了梁珏:“哪来的不长眼的,给你爷爷我松开!”

  贺昶只觉喉咙里干燥得要命,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只见梁珏微微直起身,没说话,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就此罢休的时候突然抬手,然后闪电般的速度一记铁拳狠狠砸在了山匪脸上,那人毫无防备就一口鲜血直喷出去,溅了周围几人一身一脸,紧接着又被梁珏一脚踩在脚下。

  “没听见问话吗,人呢”?”

  为了尽快息事宁人,贺昶又一次走到梁珏面前压低声音说:“麻烦公子给我几分薄面,有话好说。”

  梁珏抬眼,只见他锋利的眉眼几乎被压在了一起,带着冷漠和狠厉的神情凝在额前,让贺昶看在眼里只觉心口一阵发凉,这里只有他知道梁珏为何而来,又为什么是这个反应,他原本还想替闻清澄瞒着梁珏,但为了避免发生更大的争执,他只好放弃,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他在哪,求你先把人放开。”

  像是过了很久,梁珏看着贺昶的时候仿佛在确认他话中的真假,然后终于抬了脚。这一会功夫那山匪的胸骨已经被梁珏生生踩断了两根,躺在地上嘴里吐着血沫。

  “人在哪?”梁珏单刀直入,他仅有的一点耐心已经在这几天里消耗殆尽,他只想知道他的人,他的伴读,那个与他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爱他爱到死的闻清澄到底去了哪里!

  “是他自己要走的。”贺昶说得艰难,说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都不相信。

  “不可能。”果然,梁珏的反应非常干脆,仿佛听见的事情是“太阳西升东落”之类的荒唐事,看着贺昶一动不动,“贺昶,你今天要是不说实话,该只道是什么下场。”

  他的声线本就深沉,那句话分明听起来很稳,却让贺昶背后一凉,仿佛都能看到他心口压不住的愤怒,他看了眼梁珏,只觉那眼神能将他看个对穿,在巨大的压迫下他额边突突直跳,一时间突然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对方信服。

  “……信不信由你。”无奈之下贺昶放弃挣扎,他捏捏眉心,坦白道,“是他让我准备好马车等着他,就在你们庆功宴的那天晚上,然后我看着他离开的。”

  半晌,贺昶都没听到眼前人发出一点回应,于是他抱着要死也死个痛快的心理,索性一次把话说完:“其实他已经准备很久了,你留不住他的。”

  原本贺昶以为说完这些梁珏会彻底爆发,但梁珏竟然平静得异乎寻常,不像刚冲进医馆是那么愤怒,也不像打人时那么狠厉,他抿着唇不发一语,像是在消化贺昶刚说的话,然后陡然转身,竟又走回了那山匪跟前。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他直截了当地问。

  那人连同旁边陪同的都怕了梁珏,纷纷哆嗦着看他:“……谁?见谁?”

  “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的人。”梁珏指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山匪,“你们是在什么地方遇到他的?”

  折腾了这么半天贺昶候都有些犯糊涂了,要说这位太子殿下可真是奇怪,说他在乎闻清澄吧,他把人家大晚上的扔在麟河边上,看人家脚伤了也不说两句体己话,简直冷血又无情,但说他不在乎吧,这会人不见了他怎么就跟疯了一样,逮着人往死里整,情绪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奔腾地朝外涌,根本拦不住。这一会又是打人又是质问的,堂堂太子竟完全不见冷峻自持,看起来像是要失控了。

  那几个山匪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看起来都像是要被吓得尿裤子,你一言我一语结结巴巴地就把见到闻清澄的事说了。

  顷刻间,贺昶看见梁珏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梁珏在原地站了一会,手指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来回转动着扳指,那个动作表明了他此时的内心远比看起来要慌乱。

  他的小伴读平日里柔弱不能自理,之前被殷粟捅了一刀,命大才没去见了阎王,来了麟州在山上找矿又差点没了命,怎么可能会遇见山匪还能与其缠斗然后飞身上马逃之夭夭呢?

  不可能,这些人一定在撒谎,他们一定是将闻清澄藏起来了!

  几乎是在几个弹指的功夫,梁珏就仿佛已经忘记了方才贺昶说闻清澄要逃跑的事情,一定是那个小东西因为什么事情跟他闹了别扭,才找贺昶要了马车跑出去散心,没想到意外遇见了山匪。

  一想到他的小伴读现在可能处于危险当中,梁珏猝然便感到了紧张。

  当他重新看向贺昶的时候,眼眶里红血丝多得吓人:“他去了哪里!”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尾音居然带着颤,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竟然在害怕。

  他长这么大,上一次这么害怕的时候还是潼贵妃离开的那个清晨,那是他第一回 体会从心里堪堪挖走了一块的感觉,过了很久伤口都没法愈合,就连那次在矿山上抱着闻清澄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这种害怕的根源是他潜意识里的无能为力。

  就像他没法阻止母妃的离开一样,他也没能无视闻清澄的消失。这个时候梁珏已经快要记不起来其实谭沂也离开过他,也许是那时他更多的是愤怒,却从来没有过害怕。

  眼下,恐惧正在一点点吞噬着他的内心,梁珏站在医馆里,却仿佛能看见烟花下奔驰的马车,滚滚向前,那个带着嘴角红痣的单薄身影再也没有回头。

  他要将他救回来。

  梁珏想,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只要闻清澄回来就好,他的小伴读任性也好,闹脾气也罢,他可以当做偷跑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我不清楚。”贺昶实话实说,“但……”他想了想,“这些人我刚来的时候打听过,他们是黑水寨的,离麟州三天车程。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他话音未落就见梁珏扭头要朝门外走,好像一刻都不能听,贺昶又追上去,非要把最后一句说完:“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即使找到了,他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梁珏如墨般的双瞳看了贺昶一瞬,充满了轻藐和鄙夷,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怎么可能把这种话放在心上。

  不是不想,是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