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有什么东西是梁珏带在身边, 时时放在心尖儿上,几乎同他性命一般珍贵的,恐怕就是那枚白玉扳指了。

  对于梁珏来说,扳指是潼贵妃留给他最有意义的一样东西, 从不离身, 无论阿泽和老穆这些下人们, 就是楚齐和梁琛他们,也都知道梁珏有多宝贝那枚戒指。

  先是东宫上下如临大敌般,上上下下恨不能把地缝都搜查一遍, 也根本没看到一点那枚扳指的踪迹。

  明明是梁珏时刻套在手指上的东西, 怎么就能不见了呢?

  而这几日都跟在梁珏身边的,除了进出过几次的太医, 就只有闻清澄一个了。

  “孤的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伺候, 扳指怎么会弄丢了的!”

  “我昨日在喂殿下喝汤药的时候还见着了……”闻清澄喃喃道,将一口梨汤喂道梁珏口边,又拿帕子细细给梁珏擦了,“等会我再去寻寻,肯定能找得到的,殿下身子刚好一些, 也莫要太着急了。”

  梁珏瞥了眼小伴读柔弱无助, 又可怜巴巴的样子,心生不忍, 觉得自己的口气未免太凶了些——就他这个样子,恐怕再给他是个胆儿, 他也不敢把那枚白玉扳指怎么样。

  “兴许是孤晕倒是不小心遗落在什么地方了。”梁珏只知自己晕厥了很长一段时间, 醒来就仍是头痛欲裂, 在此种状况下扳指遗落也不是可不可能的事。

  “请殿下恕罪……”闻清澄声音像从喉咙里缝隙中发出来的, 轻微地颤着,“作为……殿下的身边人,这理应是我的事,我知道那是殿下最宝贝的东西,就这么白白不见了,殿下肯定最是心焦。”

  他说着,沾着水雾的睫毛轻抬了下,似有露珠落下般,滴答了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在了唇上。

  梁珏伸出手去,将水珠轻轻抹了,他的小伴读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躲,似是巧合,梁珏的指腹似乎还碰到了闻清澄的舌尖,湿漉漉的,带着温软的触感——但那就像是只小兔子,在感受到触碰的同时就缩了回去,速度快得梁珏都要以为那是他的错觉。

  这时阿泽进来说梁琛来了,就在外面候着。

  “让他进来吧。”梁珏的脸色还是寡白的,披着闻清澄拿来的大氅披上,又咳了几声。

  他还没生过这么重的病,重得像是五脏六腑奇筋八脉都换过了一遍似的。

  一进门梁琛就被吓了一跳:“二哥,你……你怎么……”

  梁珏掐了下眉头,摆摆手:“无事,养两天自会好。你来是为了麟州的事吗?”

  梁琛怔了下,他来确实为了麟州的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坚毅不倒,永远都是无坚不摧的二哥竟成了面前这个面容枯槁的样子。

  “……要不,我去跟父皇说一声,麟州的事就让别人去吧!你现在……”

  “不,不要。”梁珏打断他,面容重新恢复冷峻,“麟州的事事关重要,非孤亲自督办不可,若是此事孤一旦放权,之后梁缚很有可能会觉得有机可乘,趁虚而入,到时就不可收拾了!”

  说到此,梁珏不禁又咳了几声,整个身子像是个风箱,呼哧呼哧的响。

  梁琛还想说什么,但长叹一声,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既然如此,他还是早早把正事商议完毕,好让梁珏好好歇着才好。

  “二哥,我是在想,此去麟州,你身边恐怕缺个得力的人帮你。”梁琛道,“楚齐是个算账的,根本不懂朝里的事,再你东宫的其他人,恐怕也用着不趁手,所以我想,要不然我去帮你。”

  这件事梁珏这两天稍微好些也在思索,的确如梁缚所说,麟州的事情繁杂,他这一病,更是力不从心,又不甘愿拱手让给梁缚,所以的确需要一个趁手的人留在身边。

  可梁琛是从军出身,若论行军打仗他确是一把好手,当仁不让,可这麟州的事情可是治水,带梁琛去能有何用?

  “孤在想,带闻清澄去。”

  刚才还安静得能听见香炉里腾起青烟的哔啵声响,一听这话梁琛像根炮仗一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梁珏塌前说:“不行!你怎么能带他去麟州呢?这么重要的事情万一……”

  “没有万一。”梁珏冷着脸打断他,“这几日孤跟他有意无意提过几次,闻清澄在这方面很有想法,他甚至举出了好几种预想的办法,孤觉得可圈可点,值得一试。”

  “二哥,我不是怀疑他的能力,这个我从太傅那里也听说了,我是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且身世可疑!”梁琛这段时间多少听上舍里的人提到过闻清澄,毫无例外,都是清一色的赞赏。

  在那些人口中,那个小伴读博闻强识,不仅懂得多,还乐于帮助其他学子,解答各种题目都不在话下。

  可秋日宴上的事情,总是让梁缚觉得这个小伴读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的那么人畜无害。

  而且明明只是一个小伴读,为何表现得对朝事如此关心呢?

  说到底只是个奴婢,撞了大运才能站在太子身边,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改变不了卑下的出身。

  可这个奴婢总让梁琛有一种心比天高的感觉,他的一言一行都显得十分可疑——如果细说的话,就是过于完美了,这个小伴读在太子跟前的一言一行都毫无差错可言,除了秋日宴上被谭沂捅破和邝太师私下有来往之外,似乎一切都无法令人指摘。

  如此的完美无瑕,反而令梁琛心里犯嘀咕。

  而如今要真是派闻清澄跟着梁珏去了麟州,那就是将他扯进了东宫的事情里去,而以后这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恐怕就都瞒不了他了。

  若是小伴读一心为了太子也罢,可若是……他真有异心呢?

  何况他听人说,小伴读竟是被梁缚,而不是太子救走的,难道这还不够可疑吗?

  “二哥,我是想……他会不会,是大哥那边派到咱们东宫的奸细?毕竟他最初可就是皇后送进来的。”

  “那又怎样?”太子不动声色,因为疲倦而闭上了双眼,沉声道,“若他真有异心,何必要蛰伏这么久,早就该显露出来了。”

  “而且,一个小伴读而已,还能翻得了天不成?还有,孤只是带他去麟州,又不是让他入朝为官,怕什么?”

  这下梁琛不说话了。

  其实为了摸查闻清澄底细,梁琛还还私下偷偷派人去查过,发现他老家那个村子穷得叮当响,别说让他读书习字了,就是吃饱肚子都是种奢望。

  更别说家里还有个酒鬼爹,据派去的人说他家那个房子连茅草屋都算不上,冬不防风雪夏不遮艳阳。

  而且那个酒鬼爹打儿子是出了名的,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以前常常见到他打的孩子嗷嗷哭,孩子破衣烂衫哭着跑出好几里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总没个好的时候。

  见有人去打听,那个酒鬼爹居然第一反应不是问明来人用意,却是立马跪下讨酒钱。

  “行行好,几文钱就行!”

  梁琛觉得这小伴读真是运气好上了天,若不是他那副和谭沂有几分想象的皮囊,怎么还能进得了宫,好吃好喝地过到现在?

  正在兄弟俩争执不下的时候,楚齐也过来探望了。

  “可是八殿下。”楚齐听梁琛说完,挠了挠头有意缓解气氛道,“闻公子他一直都在东宫伺候殿下,作为伴读勤勤恳恳,什么脏活累活都不挑,之前入了大牢,差点没了命,也没说着让咱们殿下去帮他说说话什么的,他真是一心一意对殿下的,而且……”

  说着舔了舔嘴唇,看了眼梁珏,见他没有打断的意思,便接着道:“他是被大殿下接走的,却自己选择了要回东宫,其他不说,起码是忠心的,这个你不用担心。”

  “哼,回来就算忠心?你这是什么逻辑!”梁琛对着楚齐立马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被梁缚收买?梁缚最是心思歹毒,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够了。”梁珏简短地用两个字结束了这场讨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孤带闻清澄去麟州。”说罢他神情冷然,淡淡对梁琛道,“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就一起跟着吧。”

  梁琛无奈,见此事也无再回转的余地,只好作罢,只能说有他在旁边盯着,那个小伴读恐怕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终于梁琛和楚齐他们都走了,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多日以来的病痛让梁珏对方才这一番争执感到格外疲惫,他闭着眼,却还能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头又开始痛了……

  此时就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甜淡香味。

  梁珏没有睁眼,线条明晰的薄唇弯起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弧度:“小东西,你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进来都不和孤打招呼。”

  “我怕打扰了殿下休息。”闻清澄无声地走到梁珏身边,细白的手指很自然地扶上了他的额头,轻轻揉捏着,“殿下,是不是我让你为难了……”

  “这与你有何干?是孤想要你去。”梁珏依旧闭眼说着,“怎么,听到我们讲话了?”

  “嗯。”闻清澄没有否认,乖巧地点点头,“可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刚想进来给您添茶,您那杯都已经喝了三泡了,没有味道的茶不好喝。”

  “过来让我瞧瞧。”梁珏抿了口茶,趁着茶香气还未在唇边散尽,便抬手在自己颊边拉住了闻清澄的手。

  闻清澄的身子骨骼小,手也跟着不大,软绵绵的手掌立时就被梁珏骨骼分明的大手包了个严实,那股冰凉立即通过触碰到的皮肤传进了闻清澄心里。

  ——真是个凉薄的人啊,闻清澄想,这样的人,里里外外都捂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