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朝过后, 杜衡从宣政殿出来,遥遥看见江逾明在下台阶,三两步追上前:“走着般快作甚?”
江逾明看了他一眼:“尚有事务要忙。”
“不急一时嘛。”
杜衡冲他摆手:“方才朝上又说起太子之事, 你说太子今年都被言官参几回了,那些翰林院使来来回回参他的话我都会背了, 不学无术、冥顽不灵、白日宣淫、长歌放纵, 全然没有皇子自觉……”他感叹道, “老学究就是不会骂人,这用词听着忒斯文了些。”
江逾明淡淡道:“莫学人语。”
“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而已, 换了旁人我便不说了。”杜衡把袖子甩到后头,“那些朝臣日日劝皇上废太子, 太子又时刻准备着被废, 可三两年了,双方都按兵不动、我行我素, 这是为甚?”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
正闻帝子嗣不多,太子不成气候, 今日被言官参见便是万千证明中的一个——太子为求娶一屠父之女, 竟扬言要休太子妃。朝臣言之凿凿地训斥,可他却说, 这如何能怪他?要怪他们该去怪那女子,是她非说自己不当妾,只当妻。
赵胤被他气得脑壳疼, 可确是没办法。
二皇子早逝,三皇子残疾, 四皇子尚且年幼, 如今皇上龙体康健, 若是动了废太子的念头, 那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便是四皇子。可四皇子是丽嫔之子,丽嫔姓陈,是太后的亲侄女,以至于到了现在,不管大臣如何劝,太子又有多不争气,皇上都没提过易储之事。
江逾明轻声叹:“这样的话,也是少说为妙。”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杜衡发了句牢骚,“要不就说说太后寿宴吧。”
“今年寿宴办在华霜殿,皇上说要大办,其实年年都大办。皇上表面虽在打压陈家,但很多事又做得不痛不痒,给了巴掌再给个甜枣,这哪能成?这回礼部说要长安十二街道尽数挂上寿喜灯笼,还让国子监生手书三千颂词,让孩童在大寿当日沿街朗读,以悦纳太后慈心,简直离谱!可就是这么离谱,皇上竟还答应了!”
“礼部和户部日日都在吵架,双方都在抢钱,礼部凶巴巴的要,户部抠抠索索的不给,两位八旬尚书就差住到对方家里要债了,这还不算,礼部尚书还暗戳戳地递话,说让我们都察院好好查一查户部的贪官污吏,这不是变相的铲除异己嘛,太后过个寿,我们都察院都不得安生。”
江逾明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看得出他确实是憋太久了,想到杜衡最近经手的差事,便问:“那些孩子还没找到?”
“你怎么知道?”杜衡愣了。
“因为你方才絮絮叨叨的那些事,都不归你管,可你却细数得清清白白,想来是又听热闹去了,而且大抵还听了不止一日,你这般有闲心,只可能是手上的事没办好,只能靠这些打发时间。”
“没找到,可以说是音信全无。”杜衡被他说中了,仰天长叹,“你说仇齐到底什么毛病,整个奉京就这么点大,就几个孩子还找不着了……”
“只怕是真找不着了。”
杜衡被他一句话,说得垂头丧气:“方才那些什么寿宴,还是手下吏胥跟我埋怨的,天可怜见,我是真闲。”
江逾明也帮不了他:“且等等吧,若是真有不妥,只怕会有异端出来。”
“……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朝宫道外走,全然没看到后头两个直直看着他们的人。
陈子酬扶着陈鹏从宣政殿出来,遥遥看到那两个人影,陈鹏问:“那人可是修远侯嫡子?”
陈子酬跟着看过去:“是江逾明和徽州的杜衡。”
“杜家在徽州也是大家了。”陈鹏走下汉白石阶,“江逾明便是先前林家中意的女婿?”
陈子酬微微扬眉:“应该是吧。”
“江逾明的女人,如今落到了你怀里,这事办得不错。”陈鹏笑起来,面上都是褶皱,他眉心有一颗黑色大痣,整个人看着其貌不扬,“不管那事是怎么闹出来的,但既然闹了,林家那女儿你也收了,也是时候该议亲了。”
陈子酬无所谓道:“孩儿明日就去下聘。”
“叫上媒婆,到底是大世家,还是庄重点好。”陈鹏嘱咐道。
陈子酬一口答应。
最后陈鹏又说:“把你小娘也叫去,整日在家里好吃好喝地供着,也该动动了。”
陈子酬立马笑了:“行。”
傍晚,江逾明坐上回府的马车。
长笺坐在一旁低声汇报:“昨日去淮安伯府闹事的两人,就是焦氏在破庙里遇到的,焦氏把他们撺掇走后,自己也离开了,但大抵是因为不小心在庙里露了富,走时,破庙里好几个流浪汉跟了出来,把她身上的钱全抢了,还把她一只脚给打瘸了。”
“昨日那两人从府里离开后,去了哪?”
长笺一脸为难:“……这个小人没查到。”
“再去查。”江逾明说完这句,见长笺一个劲儿地偷看他的手,于是,江逾明动了动袖子,“看什么?”
“没有。”长笺立马扭头。
虽然世子的袖子盖住了,但他敢确定,世子的手腕上,有个牙印!
其实不只一个,江逾明今日起来换衣裳时,看到肩上还有一个,都是昨晚姜辞咬的。
这日夜,江逾明坐在床角看书,姜辞很久没看到他看书了,一时觉得新鲜,沐浴后,走过来坐在他身侧,问他在看什么。
江逾明向她展示书名:“最近搜罗到的游记。”
姜辞对传奇小说感兴趣,闻言,挤到他身侧坐下。
两人挨得极近,低头看书时,姜辞的头发会不时扫过江逾明的下巴,惹得他总垂头看她,看得多了,索性就把人抱进怀里。
姜辞把书举起来,两人衬着昏黄的油灯一起看。
冬日天冷,坐在一块儿倒是暖了不少,看到有意思的地方,姜辞便靠在他怀里笑,或是念出来给他听。
时间无声无息地过得很快。
江逾明低头看书,没看一会儿,思绪就飘了,刚刚沐浴完,姜辞身上很香,今日应该还用了牛奶,整个人身上都是奶味,他不用低头,就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看到她的曲线,以及脖颈处的一片嫩白。
他问:“今日出门了吗?”
姜辞仰头看她,眼底里有点点的灯火:“没有,怎么了?”
“不是说想去茶楼吗?”
“啊……”姜辞拖了个长音,仰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给他看,“遮不住。”
江逾明看了过去,只见她手指指着的地方,上头有两个红痕,它们叠在一起,像个心一样。
他想到自己手上同样遮不住的咬痕,又问她:“明日要出门吗?”
姜辞捧着书说:“还不知道……怎么了嘛?”
江逾明按了按她脖子上的吻痕:“别出了。”
“为何?”
江逾明没说,低头在她侧颈上又吮出一个新的,颜色比昨日的还红,他一脸正经道:“颜色淡了,补一下色。”
姜辞哪能被欺负,扑上去,咬了回来。
游记被弃在了地上,两人相拥着,接了个缠绵悱恻的吻。
这日,两人睡得都早,夜色悄悄静了。
入冬后的黑夜,比水还静,今日无风,连树梢轻晃的声响都无,小池泛不起涟漪,里头倒映出的影子,乖乖不说话。
不知时辰几何,这夜更声远了,平日清越的长音在某刻显得特别凄厉,像是正涤荡在山涧的巨响,猛然被洪水冲散,断续残声里只剩呕哑嘲哳。
江逾明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抓他的衣襟,在领子收得越来越紧时,他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睁眼,便感觉到怀里的人在抖。
姜辞的眉头皱得很紧,额上一层薄汗,抓着他衣襟的手,如霜月一般冷白。
他探指勾开她的后领,后背已经湿了。
江逾明解开了姜辞的一颗扣子,把冷汗散了散,担心她会着凉,便一边轻抚她的后背,边轻声叫她的名字:“阿辞……”
“阿辞。”
“阿辞乖……”
“乖乖……”
“……”
到底叫了几声,已经记不清了,姜辞在睡梦中忽然睁开眼时,眼底全是惊魂未定,她直直地看着江逾明,半晌才确认自己在哪。
她坐起身来,擦了把自己额上的汗:“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自己醒的。”江逾明跟着坐起来,没有点灯,安静地等她平静下来,用手帮她擦汗,“做噩梦了?”
姜辞闭着眼睛喘气:“……魇住了。”
江逾明没说话,取了衣裳给人换:“换个衣裳,不然该着凉了。”
姜辞还有些懵的,这会儿听江逾明说什么,都说好,以至扣子解开一半,才发现自己没有避开人,欲盖弥彰地转过去。
江逾明原本已经移开目光,但听到声响又转了回来,隔着月光扫过去,刚好看到姜辞后颈上那颗红痣。
她又问:“要换小衣吗?”
夜里不适合问这种问题,江逾明轻咳一声:“湿了吗?”
“……湿了。”
“那就换。”江逾明又去衣柜里给她找,她的小衣薄薄一片,材质比一般衣裳要柔软很多,也不知这么一小片,到底是怎么穿起来的。
两人无声地坐在月色里,重新又睡。
江逾明把人挤到角落里,像是要把所有噩梦挤开,到最后,直接把人抱到了身上。
姜辞侧耳听到他的心跳,心神渐渐平稳下来,没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这一觉很短,没过半刻,醒得遽然。
姜辞心跳很快,在几次平复呼吸后,忽然开口:“逾明,房顶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