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重愣了一下, 旋即摇头:“……应当不是。”
“怎么不是?”杜衡换了个角度,“姑娘的心思你得细细猜,若是不喜你, 早不搭理你了,又怎会若即若离?”杜衡肯定道, “在意才会若即若离。”
路重觉得她不是这样的性子, 解释:“她若在意, 不会若即若离。”
其实路重就没见过她有在意的东西。
杜衡绞尽脑汁:“额……也有别的情况,那姑娘想同你亲近, 但她又有顾忌,所以犹豫了。”
这倒是真的, 路重总觉得她心事颇多, 虽然那些事在他看来不值一提。
路重也不是天生的纨绔,原先是族中子弟众多, 路父关心不过来,路重为了引起路父注意, 反其道而行, 不想真真把自己养成了纨绔。
吃酒打架闹事、楚馆千金一掷,他有过穷奢极欲, 也挥金如土,吃过玉盘珍馐,也尝过山肴野蔌, 他自认小小年纪便见过人间起伏,直到遇见了一个人, 才发现, 原来这世上, 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过得艰难——
她很普通, 像石缝青草,连出场都是落魄,可他偏偏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刚认识那会儿,只觉得她过得很惨,不明白好端端一个人为何要过成那样,认识的时间长后,依旧不懂,但对她的戏谑却少了。”
她总是出现在平淡无奇的午后,时而疲惫,时而窘迫,时而寡淡,她的人生好像全是素色,但他第一次见她展颜时,忽然有种欲望,那便是让她一直笑着。
也是那时候,路重才突然发现,他就是喜欢上这个人了……
“人总是贪心的,当你开始想要时,便会想要更多。”杜衡感觉路重小小年纪,心事挺重,重便重吧,又有种说不出的通透,他俩说不到一块,便没继续说了,一道往外走,“今日州府发粮,听说潮州解元也来了,寒门难出贵子,这人了不得啊,叫什么来着?”
“谢裴声。”
杜衡连声应,回头见江逾明进屋,喊他:“逾明,出去逛逛不?”
江逾明没应,接了长笺领回来的信,进了里室。
苦阳的事情只结束了一半,他还有奏帖要写,可他捏着笔坐在窗边,半晌落不下一个字。
他还记得当初在爹嘴里听到姜辞名字时的心情。
那时他刚出孝期不久,爹忽然把他找了过去,问他觉得左都御史姜家的大姑娘如何。
他当时沉默了许久,说的是挺好。
爹便去提亲了。
上门提亲那日,姜辞穿了身春梅红的对襟褶燕裙,手里握着把团扇,遮住了大半张脸,趁着爹与姜夷如和周氏的说话时候,偷偷倾身过来问他:“你要娶我啊?”
江逾明垂眸看她,应了声:“嗯。”
姜辞的脸瞬间红了,立马站好回去,像是不曾问过他那句话一般,却没看到江逾明同样红了的耳侧。
那日,他没睡着。
他想了许多关于往后的日子,却不想世事无常——常敬庐出了事,姜夷如深受牵连,爹也被皇上叫到御前问话,再然后,便是姜家要离开奉京,庚书和定亲信物退了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无用,在各种党争里,渺小得如沧海一粟。
他决定放弃科举的时候,是爹第一次沉声同他说话,问他是不是想明白了。
江进亦的生气江逾明清楚,窦家出身诗礼,家风清白,不想到了江逾明这,竟出了个要靠父亲的关系谋官位的儿子。
那时的江逾明也不知自己在急什么,但他就是着急,很多人说他沉静,却无人知道他也汹涌,尤其在姜家离京,皇上渐渐分散了江家的兵权之后……
江逾明在过得最混乱的时候,进了都察院——先是私盐一事得罪董家,后又是开口和王啸争执,连温以清都察觉到他的不对,上门质问:“你怎么了?”
“贩售私盐本就是死罪。”
“你看不出私盐背后是董家和陈家的党政吗?”温以清厉声道,“青胜兰这么轻易把事情捅出来,你还要上赶着去做棋子!”
温以清也是清越公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厉声说话,便是对着江逾明,他责问:“你到底在急什么!”
他答不出,只能摇头。
江逾明知道他让很多人失望了,爹对他失望,娘对他失望,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对他失望,以至后来,他越是功绩卓著,越是能感觉到身边人对他的失望,兴许那已经不是失望了,而是遗憾。
江逾明越来越忙,人也越发沉默寡言,这个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荆州来了信,说姜家大姑娘不退婚了,才渐渐淡下来。
他在都察院的时间总是碌碌,因为只要忙起来,他便可以忘记很多事。
后来姜家归京,姜辞嫁进了门,几经颠簸的尘埃渐渐有了落定的感觉,可江逾明依旧不敢停,但好在根基越来越稳,他有了敢调查当年毒刺案的底气。
那时的他,只要回家能看见姜辞还在,便会觉得沉静。
他很习惯那样的平淡,那会让他觉得安心。
他又是从何时感觉到不安的?
是姜辞第一次开口说了和离之后,他意识到她不开心。
也是从句话之后,他才发现他一点都不懂她,他甚至没想过去了解,姜辞不安,他也不安,他给到最后发现再无可给的时候,依旧没能把她留下。
他后来无数次想,答应和离这件事是不是错了?
人总是贪心的,当你开始想要时,便会想要更多。
从看到姜辞送的平安福时,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江逾明捏着手中的信,想到一年之后,姜辞便不会再给他写信,没有生辰礼,没有拥抱,回家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江逾明眼睫一颤,第一次生出不想的心情。
他不想她离开。
江逾明看向窗边,见窗外轩廊好像落有斑驳的黑点,他倏然起身,走到门外,发现是下雨了——潮州下雨了。
细雨飘点,打湿了九月的枫叶,中庭小池泛起涟漪,连滴答都像在欢舞。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紧接着是巷道上传来的欢呼,密密麻麻响成一片。
“下雨了!”
“下雨了——”
青石板路上的踏水声混响,秋风是凉的,伴着秋雨却暖了一城人的心,江逾明站在这场混乱中,第一次觉得心里很静。
杜衡冒着雨回来,隔着帘雾,能依稀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他嚷道:“逾明,邹海骏抓到了!”
“这人把项伯遗骗了,正准备逃去丰洄那传消息,结果被石破抓了个正着,路重正在审呢!”
江逾明把姜辞的信收进袖筒,跟着杜衡去了州府大牢。
邹海骏本就是个身娇体弱的富商,哪受得了路重的手段,大板刚打过十五,便叫呀呀地要招。
原来这些年,邹海骏一直都在帮丰洄倒卖官粮,因为有入账,所以还算有良心,新霉的比例是控制过的,所以基本没出过命案,当然,也有出过事到邹海骏那讨公道的,只是最后全都被邹海骏处理了。
当初在苦阳之所以会发现新旧不一的尸体,便是因为那是邹海骏的藏尸地。
虽然边施粥边义诊,但耐不住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有些百姓察觉了,到邹府要说法,可全部都是有去无回,短短半月,不知已经死了多少人,只是近来潮州旱灾严重,一时无人察觉罢了。
“难怪今日下了大雨,原来是有乌云将散啊!”杜衡这几日都被潮州这天闷坏了,如今下了场大雨,人也心旷神怡。
杜衡高兴,江逾明也高兴,因为这事有了结果,便说明快要回京了。
处理完这事,江逾明回到厢房,才终于有空把姜辞的信读了。
这次的内容不多,多是在讲这几日的繁忙,有说虞婉的糕点做得好,近来小春茶生意兴隆,还说她挣到了一点点银两,下次可以请他看戏。
江逾明细细看过,觉得她应该是过得不错,只是这份愉悦没能持续到信的结束,姜辞突然写道:江逾明,城西郑家的大公子个头好高,比你还高。
江逾明:“……?”
***
修远侯府,芳菲院。
江娴正在亭中练琴,忽然月见匆匆来报:“三小姐,方才赵公子在路上忽然拦住我,问二小姐的名字叫什么。”
前两日,张氏把世家公子的名册报给了侯爷,侯爷思来想去,相中了城南赵家的大公子,赵润贤,今日还把人请到了府中。
赵家在奉京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是清白人家,赵家老爷如今在太常寺任职,赵润贤又为人稳重,性格耿直,和江娴倒是合适。
这事江娴也听说了,她虽觉得这个赵润贤一般,但既然是侯爷选的,她也没什么话说,心里已经把这人当作自己未来的夫家了,可如今听月见说这个赵润贤忽然问了江涟的名字——
“赵公子忽然问你这个做什么?”
月见忐忑着开了口:“方才二小姐走过碧西池时,忽然往赵公子身上歪了一下,像是……”
江娴面色一黑:“像是什么?”
月见小了声音:“像是故意勾引……”
江娴听不下去了,站起来破口大骂:“我的夫君也敢勾引,江涟还要不要脸!”
月见听姑娘生气了,这状立马告得理直气壮:“奴婢还听见二小姐故意腻着声音问赵公子的姓名,说是要感谢赵公子……”
话还没听完,江娴便坐不住了,带着月见直接就往江涟的院子闯。
江涟正在同婢女说话,江娴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把她吓了一跳,她缓了下神,才问:“三妹妹怎的突然到访,也不差人说一声……”
“二姐姐勾引赵公子,也没见二姐姐提前通知我一声啊。”
“江娴!”江涟一时怒上心头,“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自己做的龌龊事,还怕别人说不成!”江娴气笑了,“都故意跌倒了,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我只是不小心崴了一下,恰巧赵公子路过,扶了我一把,三妹妹无凭无据的血口喷人,就不怕菩萨怪罪吗!”江涟一张小脸气得发红。
“我江娴行得正,坐得直,自是不怕菩萨怪罪,只是还劝二姐姐积点阴德,一句话真真假假,你自己心里清楚。”江娴气势汹汹地瞪着江涟,“装什么柔弱,什么娇滴滴,自己生了一把什么嗓子自己不知道吗?青楼楚馆的技子都没你勾人!”
“你!”江涟一时气急,抬手直接给了江娴一耳光——
“你竟敢打我!”江娴也是没想到江涟竟敢打她,当即叫了一声,抬手要打回来,就这么的,两人吵在了一团。
闹得正火热的时候,姜辞一无所知,她正在小春茶,同虞婉吃茶看戏呢。
自从茶楼里开始卖虞婉做的糕点后,生意好了不少,姜辞挣了些油水,看戏打赏也不含糊了,只是她这戏还没看到一半,云霜从后头进来低声在她耳侧:“夫人,查到那个管事嬷嬷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