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辞悄声上前。
长笺正说得开心呢:“今个儿我忙了一下午, 都是在书房,世子让我把夫人送的那些东西用册子记下来,省得到时缺了、丢了, 麻烦……”
云霜边听边跟着笑,世子性子看着淡, 心思却很细, 想来是真喜欢夫人送的东西, 所以才会吩咐长笺要仔细对待——世子对夫人是上心了的。
长笺面上带着笑,准备跟云霜继续调侃, 一垂眸,黄昏下, 轩廊里多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倏然噤了声,一回头, 见是世子夫人,连忙收起一身散漫, 规矩行礼:“夫人万福。”
姜辞免了他的礼, 问:“你不在世子跟前伺候,跑这来作甚?”
“世子在书房忙, 嫌我太吵,让我……走远点。”长笺面色尴尬,话声越来越小。
江逾明的书房确实轻易不让人进, 就是因为怕吵,姜辞点了点头, 问他:“你方才说, 这是世子第一次收我送的礼物?”
长笺挠了挠后脑勺, 偷偷睨了云霜一眼, 不知夫人是什么意思,讨好的话张嘴就来,面上是奉承的笑:“那不一定,夫人和世子的事,奴才哪能件件都知道?小人眼福薄,只见过这一次见罢了……”
姜辞被这奉承话绕得头晕,问他:“你在世子身边伺候多久了?”
长笺规矩答:“快五年了。”
比她认识江逾明还要早。
姜辞淡淡扫了长笺一眼,知道他没有说谎的必要,挥挥手,让他退下。
谁知长笺刚松了一口气,转身要走,姜辞又把他叫了回来,低声同他道:“方才我问你的事,不许告诉世子。”
“……好。”长笺不明所以,但夫人说这句话时,眼神挺凶的,他便点了头。长笺心里有数,就冲世子对夫人这态度,如今和往后,不论是侯府还是世子,做主的,都是世子夫人。
姜辞哪知道他心里那些花花肠子,还威胁了一句:“你若是说了,我便把你今日编排世子的话,一五一十地同世子说。”
长笺吓得微微后倾,眼睛瞪了大,乖乖点头。
得了长笺的再三保证,姜辞才把人放走。
回去的路上,细篾把日光分成数段,晚风荡起枫叶,四处静谧,姜辞却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次生辰礼不是她第一次给江逾明送礼物——她第一次给他送礼物,是三年前,她要离开奉京了,给他送了一个自己亲手绣的荷包,虽然绣得很一般,但也算得上一件礼物吧。
江逾明竟没收到吗?姜辞不大相信,有没有可能江逾明其实收到了,只是长笺不知道?
当初家中逢难,一去荆州,归京遥遥无期,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来退婚。
庚书和信物是她亲手交给侯爷的,可兴许还是有几分不甘,毕竟是喜欢了那般久的人,好不容易定亲,却因为旁的原因分开——话本上如何说?这叫有缘无份。
姜辞心中凄然,只想着反正都要走了,送个荷包又如何?
芍药既是相思又是离别,江逾明若是不喜欢她,她便说是离别,若是喜欢她,她便承认是相思。
退还婚书后,姜辞特意到院门等他,只可惜江逾明不在,无奈之下,她只得把荷包交给了管事嬷嬷。
按理说,若是那嬷嬷想把东西转交给江逾明,必是要经长笺的手,可长笺却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夫人给世子送礼物……
难不成江逾明竟真的没收到?
姜辞步子一顿,眉心却越蹙越紧,冥冥中觉得这个荷包背后藏了不少事。
至于荷包究竟去了哪?只能把当年那个帮忙转交的管事嬷嬷找来问一问了。
“你这两月行走府中,可有见过一个管事嬷嬷……”姜辞边说边回忆,毕竟要数起来,那人只怕是六年没见了,而且当初也只有匆匆一面之缘,她想了一下道,“她下巴中间有一颗痣,个头不高,大抵四十岁。”
云霜跟着回忆,到最后却是摇头:“好似不曾见过……”
姜辞心想,毕竟三年已过,这人如今不在侯府也是可能的:“这几日你在府里打听打听这人,若是已经去了别处,问清楚是去了哪儿。”
云霜没多言,也不多问,得了令便放在心上了。
***
秋分之后,奉京的热度不降反增,凡井水处,皆是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各茶楼酒肆,三五成群,拍案而唱者不在少数,茶一点、酒一喝,胡言乱语便断上了案。短短数日,大理寺近几年办过的不论是有名有姓,还是无名无姓的案子全被拿到明面上来指点了一番。
萧睿自打皇上天坛祈雨后,便没消停过,这会儿刚坐下,上头又说要查案宗,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来了。
“这几年奉京城算得上大案的,便只有先前雷呈狭技杀人了,可如今涉事人员全都死光了,这让我们上哪查?查谁去啊?那些个平头百姓张嘴就来,也不想想自己是吃什么屁呢!”面上带着刀疤的狱卒吐着粗气,后背冒着热汗,这是跑案宗跑的,他一个管犯人吃喝拉撒睡的狱卒,碰上这种文邹邹的事,可真是难为他了。
这会儿,路重刚提着糕点匣子进官署,听到石破这话,便道:“不是还有个技子吗?”
石破抹了一把脸:“那技子都快临盆了,查她?万一把她胆吓破了,她能生在牢里头。”
路重当然知道,不过说说罢了,目下雷勇护那技子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想把人提来大理寺,根本不可能,一定要提,等她生了再说吧。
“这案子审不得,不还有旁的案子可查吗?”
萧睿匆匆进门:“毒刺案不能查,雷呈案不能查,视线往地方看看。”
众人倏然回首——
萧睿直接道:“今日钦天监算了天相,说潮州大旱,不是天灾,而是人怨,人怨不在奉京,而在潮州。”
事情一下子变得有趣了。
路重忽然散漫起来,接过话:“祈雨的事,就该按着祈雨查,逮着我们大理寺查个什么劲儿啊?”
萧睿点了头,低声说了句:“刑部的人来了。”
路重心领神会,但该说的话还得说完:“如今各方都在等皇上圣旨,只怕这回,除了都察院,大理寺也得去。”
几人走到门外,便看到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来了。
大梁以来,凡遇上重大案件,责由刑部、都察院及大理寺同审,如今三法司皆在,可见皇上对此事颇为重视。
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雷勇今日一身暗色官袍,长发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倒是看不出刚经历过大怮,跟萧睿说起话来也是声壮如钟:“萧大人,我们刑部也是按旨办事,还请你理解。近来潮州旱灾严重,皇上幽居云台,已是拟好了罪己诏,我们这群食君之禄的朝廷命官,万没有看着圣上一人吃苦,而不去分担的道理啊。”
石破听不懂他话里的文邹邹,直接把近十年的案宗甩到雷勇的下属手里,他手劲儿大,差点把那人甩一跟斗,萧睿便笑:“那如今便靠雷大人,替圣上排忧解难了。”
雷勇鼻孔出气,“哼”了一声,带着刑部的人先走了。
江逾明他们留下来,与萧睿他们同行了一程。
“如今百姓议论纷纷,说潮州旱灾定是冤案所致,皇上祈雨幽居,赤忱可见,但上天依旧没有降下祥瑞,宽恕我朝,人们只得又猜——不是圣上之过,乃是人之过。”杜衡说着自己都笑了,“这话刚传了没两日,今晨钦天监一算,潮州冤案就出来了,百姓们乐得高兴,都以为自己道破了天机,还让皇上顺道挣了一波好名声。”
萧睿也是不解:“皇上让钦天监选了祈雨吉时,我这几日看日头都知是晴日,基本下不了雨……如今这事,只怕是皇上有意为之。”
“潮州紧挨着两大粮仓,却已路有饿殍而不自知发,潮州自有问题。”江逾明沉声道,“皇上想把众人的视线引向潮州,却又不只是旱情。”
萧睿清楚江逾明说的是什么,当初雷呈那事查到最后,草草收场,那是因为成败已分,皇上主动让出一子。
“如今的潮州,怕是皇上为自己找的,下一个机会。”
杜衡长叹一声,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皇上这招倒是干脆,就是不知能不能打中蛇之七寸了。”
路很短,几人也没能多说什么,到了岔路,各自分道扬镳。
萧睿回头看路重,这人路走得慢悠悠的,方才在众人身后也一直没说话,这会儿还偷着打开糕点匣子,萧睿睨了他一眼:“很饿?”
路重便把盖子合上了:“那倒也没有。”
萧睿是路重表兄。
路重家是史官出身,读书人管得都严,却偏偏出了他这么个没正形的,家中又不止他一个儿子,路大人对他,便多半是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后来路重进了大理寺,这个烂摊子便交到了萧睿手里,到底是鲜被人关注过吧,路重虽放荡不羁没正形,但多多少少,还是会听萧睿的话。
“赈灾要做,冤情也要查,想来不日,皇上便要派三法司到潮州查案,都察院应当是江逾明,刑部便是刑部员外郎雷同,我们大理寺也要有人去。”
路重把盖子合了紧,盖子上露出小春茶的字样,他擦了擦手,听出萧睿这话是叫他去:“……别吧。”
只可惜萧睿说完那句便走,根本没给路重拒绝的机会。
江逾明在外奔波了一日,回到府里,直接进了净室。
姜辞后脚回来的,见江逾明的鞋已经在了,便到处找他,直到听到净室有水声,才寻声摸了过去,闷头撩开纱幔找人,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背影。
她试着叫了一声:“江逾明?”
水声停了一下。
姜辞便知道是他在:“怎的这么早便沐浴?”
“今日在外面跑了一日。”江逾明声音闷闷的,像是夹了水声,带着一点低沉的好听。
姜辞又道:“那你洗吧。”
其实这两日,她心头乱糟糟的,但这会儿听到水声,却觉得不那么乱了。
江逾明不曾有爱慕之人,因为父母之命娶她为妻,应当是想要一段平静和美的生活,如果这人不是她,江逾明一定过得很舒心,不会像如今这般,才成亲不过一月,便给了休书。
他这人吧,温柔是真的,但大方也是真的,就是大方得不像话。
“江逾明。”姜辞又叫了他一声。
里头的水停了。
江逾明还以为她已经走了:“怎么了?”
姜辞竖起耳朵:“你洗好了?”
江逾明站在里头,忽然觉得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出来了。
一身热气扑面而来,姜辞自觉勤快而贤惠地找了干帕子:“我帮你绞发。”
江逾明坐了下来。
姜辞细细给江逾明绞发,第一次绞发还蛮有意思的,姜辞忍不住摇头晃脑,换边时,偷偷垂眸看了江逾明一眼,他的睫毛真的好长,鼻子也很好看,水珠沿着发鬓滑落脸颊,姜辞没忍住,用手给他擦了一下。
江逾明侧头看她。
姜辞一脸神气,又偷偷换了个边,现在氛围很好,她随意寻了个话题:“你从前可有想过要娶一个怎样的夫人?”
江逾明看不到她,想了很久,说:“都可以。”
“啊……”姜辞问,“那你娶我之前,认识我吗?”
“认识。”
姜辞笑了一下,转头又想,能不认识吗?她都“恶名昭著”了。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话音一落,长笺匆匆进来,还没等江逾明开口问,便说:“世子、夫人,圣旨来了。”
侯府的正堂前,江进亦跪在前头,领着家眷听旨。
前来传旨的,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朱恒。
圣旨内容不少,但主要大意却简单明了,潮州大旱,都察院佥都御史江逾明择日启程,协助赈灾。
江逾明跪谢领旨,同江进亦把朱公公送出了门。
被叫走前,江逾明忽然步子一顿,回头在人群中找姜辞,一眼便看到了。
姜辞也在看他——她静静地站在,不说什么话,一双凤眼又静又轻地看着他。
她分明什么也没做,也分明什么都没说,但便是那一刻,江逾明忽然懂了杜衡说的,什么叫早点说。
姜辞先回了屋,整个人还有几分恍惚,江逾明要去潮州赈灾了?
她努力回忆前世的记忆,记得这事本不该江逾明去的。
然而还没等她想清楚为什么会是江逾明去潮州,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
她匆匆跑到门边,就是江逾明。
两人的目光在烛灯下交汇,江逾明看她半个身子藏在门里,只敢探头看他。
她轻声问了句:“你要去潮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