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重新暗恋>第106章 乍明一百零六

  大早上叶朗被强力拖醒。

  他本来好好地睡在床上,忽然被一股猛力拖到床沿,被子也不见了,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了眼,“……干什么……”

  “起来,”霍杨站在床沿,弯腰拧了一把他的脸,“跟我去工地。”

  叶朗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我上午还有辅导班……”

  “别去了,请假。”霍杨把人拖起来,按在床头,“你昨天不是说我忙都是糊弄你吗?走,我好好教育你。”

  叶朗半睡不醒地瞅了一眼表,这还不到五点,“你昨天不是教育过我了……”

  “对你这种顽固分子,口头教育不够。”霍杨去拿了他的衣服,扔到床上,看到少年已经坐起来了,上身赤,裸,拧着眉一脸不爽,心口都有点发烫。

  他又手欠地拧了一把叶朗的脸颊,“宝贝儿,别这么看着我。”

  叶朗转头想咬他,没料到霍杨收手贼快,扑了个空,“嘎嘣”一声清脆地合了上下牙关。他揉揉震麻的下巴,“你和逗狗似的。”

  霍杨看着他翻身爬起来,站在床上穿衣服,“小狼狗?”

  “稀奇,”叶朗跳下床,头也不回地往洗手间里走,“我以为你要说公泰迪。”

  霍杨乐不可支,“哎!真是人贵有自知之明!”

  简单洗漱完,叶朗下楼煮了锅面条。他一边拿长筷子慢慢搅着卤子,那里面是甜椒、干香菇和昨晚剩下来的鸡肉浓汤,一边给辅导老师打了电话请假。霍杨一如既往,靠在门口看他做饭,“别上了,天这么热,在家吹空调多好。我都求之不得。”

  “国内高考挺难的。我语文一般,不学不行。”叶朗关了火,从碗柜里拿出俩碗来,揭开锅盖,一股熟香扑面而出,“数学比较有意思,我打算参加竞赛。”

  霍杨看着他快速搅动面条,再用漏勺一下子全部捞出来,动作娴熟得很,又抬头冲自己一扬嘴角,“向心力——我自学的。物理我已经看了快一半了。”

  他端了碗面条,使劲吸了一鼻子满满的香气,坐到餐桌边上,“我就是怕你太累。再说你不是想出国么?”

  叶朗低头吃了口面条,“唔,在哪都一样。国外还不一定比国内好到哪去……”他吃到一半抬起头来,“你想赶我走了?“

  “……赶紧吃吧你,”霍杨把这小子的脑袋压回碗上,“一会干活别喊饿。”

  霍杨带他去的是老城区的一片商业街。街前是车水马龙,街后是一片旧胡同和深宅大院,这些历经百年风雨的老建筑,年久失修,在白天看着格外脏乱差。

  进去以后,叶朗看到这里已经堆起了不少光亮如洗的板材,还有门窗、家具、插座、电线等等。另有两个建筑师和几个工人已经等在了那里,霍杨过去先给工人们分了烟,再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笑着做了个介绍:“这是我弟,在家闲的没事干,把他拉出来体验生活。”

  那两个年轻建筑师也跟他笑嘻嘻地打了招呼,“哟,小帅哥!”

  叶朗整个人往那一站,不像来体验生活的,倒像是来拍什么偶像剧的,和一片狼藉的布景完全不协调。他保持着礼数点了头,“叔叔阿姨好。”

  霍杨哈哈大笑,“叫得好!叫得很好!”没笑完就被卷进了大战,被加班搞得严重脱发的同事开始对他进行人身攻击。

  叶朗避开他们,站到不那么碍事的一处空地里,抬头观察着这一处四四方方的天空,电线杆上飞落的胖麻雀。他没眺望多久,就被他哥一把拽了过来,“站那干什么?过来帮忙!”

  “我?”他莫名其妙。霍杨拎着他胳膊,四处环顾了一下,嫌弃地指向板材那边,“要你干什么使。去那边给陆工打杂,螺丝上紧点。”

  叶朗回敬了他一句:“我是自愿来的吗?”

  他嘴上这么说,还是走过去给陆工程师打杂了。人不敢给他安排重活,果然也就是上上螺丝,而霍杨在那边和另一个男建筑师扛上搬下,好几车垃圾拉出去,跟工人们包揽了一切粗活脏活,一点没有知识分子的样子。

  叶朗看着他,心想:“他都是这样一天下来,然后再回家的?”

  霍杨在那边踩着个摇摇欲坠的梯子,也没人帮他扶着。叶朗走过去,正好赶上他下来,连忙伸手稳住那梯子,又顺手扛了块玻璃,差点被霍杨猛地一转身给撞碎了。

  “不是让你给陆工打杂吗?”霍杨皱眉,“过来抢什么活。”

  陆工是女同事,那边本来就没重活。叶朗没理他,扛着玻璃往前走,擦肩而过时若有若无地留了一句话音,“回头你再累成狗,憋火的还是我。”

  霍杨被小崽子质疑了能力,当然不服,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几步,“我们成年人比较上进,不把营养都用在下半身。”

  叶朗:“哦,我们未成年都全面发展。”

  两个人站在这里神色诡秘地嘀嘀咕咕,好歹是在被围观的前一秒分开了。那边的工人嚷着运动号子,一转头,发现给自己搭手的居然是那个贵公子似的年轻男孩,顿时一句“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卡在嗓子眼里。

  叶朗稳稳当当地扛着玻璃,指了指那边的切割机,“师傅,这个要切割一下吗?”

  “不用,这个你先放墙边,别碰那个机器。”工人摆了摆手,见他依言放了玻璃,又转身掂起那边的板材,心里有些怀疑他是来捣乱的。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小孩挺聪明,也很听指挥,他们两个人居然在老屋里三下五除二地搭好了板材。工人师傅铺设电线的时候,他不声不响地拿上个内六角扳手,帮忙干好了所有细枝末节的琐碎活儿,非常省心。

  中午吃饭吃的是盒饭,霍杨当然舍不得他家小崽子吃那些地沟油高级套餐,想带他出去吃,叶朗却毫无怨言地接过了陆工手里的馒头和盒饭,道了谢,自己拎着凳子到一边安安静静地吃去了。

  傍晚没到,一个院子四间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叶朗站在天井里后退一步,打量着面前的灯火通明:这些老建筑是木石材质,漏风漏雨,他站在屋里的时候看到了屋顶那些老朽的木横梁。而他们做的并不是扒了老屋重修,而是收拾掉旧漆垃圾,在屋内用轻便坚固的复合夹芯板搭出一个盒子一样的新屋,既顶住了梁柱,又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古老建筑。

  “这个项目叫‘内盒院’。”有条胳膊搭在肩头,倾注下了一股令人安心的重量,那人的身体热度也传递过来。叶朗扭头,看到霍杨站在他旁边,给他无偿解说,“就是在老房子里再建个房子,像个盒子一样。这些老房子年久失修,采光不好,也不挡风……喏,你看屋顶。”他指着铺了厚厚一层塑料的屋顶,上面还压着许多砖头,“下雨下雪什么的,就容易漏。而且城市管线不可能额外铺过来,水电、卫生条件都堪忧。”

  “这个内盒院,其实是一个预装模块,安装方便,造价低,还不用原住民搬出去。”霍杨摊了摊手,“你想想这个地方地价多高,四合院啊,故宫边儿啊,拾掇好了能卖几个亿呢。”

  天色泛蓝,内盒里灯光融融,在斑驳朱漆间是一派现代化的敞亮洁净。那光照在青年俊秀的眉目上,长长的眼睫似乎挑着无数细碎的光点,让叶朗舍不得移开视线,“这是你设计的么?”

  “别闹,要是我一个人搞这个项目,早秃顶了。”霍杨心有余悸似的摸了摸头发,“我负责了不少产品,比如堆肥马桶。去上一个试试?”

  “……”叶朗说,“您才华真惊人。”

  “其实还是有正经东西的——”这时候其他人都干完了活准备走,挥手跟他拜拜,霍杨目送他们离开了之后,满不在乎地伸手一揽叶朗的肩膀,“净化槽,处理生活污水;伸缩淋浴间,主要是节省空间。前两天我们还顺便帮忙加固了一下老建筑,不说几十年,在这里住十年八年应该没问题。有问题那也只能是老屋子塌了。”

  他转过头来,挑眉一笑,“你怎么想?”

  叶朗对上他的视线的时候,几乎像是被烫着了,瞳孔轻轻颤动了一下,“我觉得你很厉害。”

  霍杨现充一样忙活了一天,自我感觉良好,现在教育起青少年来滔滔不绝,“厉害的人多了去了。我是喜欢这个工作,还有这些项目,所以再怎么忙,跑工地、吃盒饭我都没怨言——我这带你来的是新项目,那个在建的私人会馆是真工地,又晒,又脏,每回做测绘,走一圈鞋都没法穿了。选择职业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如果为了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东西累成牲口,生活得黑暗成什么样?”

  “上大学,是要确定你的理想,确定它值得你付出一辈子心血,确定它带给你的享受超过任何一个领域……别脑子一热就做决定。”

  “我想让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霍杨轻轻扳过了他的肩膀,“所以,在国内上大学的事情,再考虑考虑,好不好?”

  “……”少年垂下了眼帘。

  他没有立刻作答,仿佛是听进去了霍杨的话,正在很认真地斟酌人生大事。

  可是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他从小没有特别热爱的兴趣,也没有向往什么的强烈动力。在他还小的时候,凭借家境给予的极其丰富的资源,有幸能接触到通往社会各方面的路径,但那时候他的方向是被定死了的。那些灵光一现的兴头,也早就不知道湮没去了哪里,得用垃圾山里抠钻石的力气才能找回来。

  多年来,他在家人铺的路上平稳地走,按着所谓的优秀标准,像当年照着山头往上爬,六根清净,差点被这光鲜亮丽的表皮给蒙蔽住。

  他这短短的十几年,魂牵梦萦,几乎要融进骨血里的执念……只有那一个。

  那么多梦想,愿望,期盼。说出口的,一笔带过的;没说出口的,他心底早就和血刻下来的。

  只有那一个。

  “我不是脑子一热。”叶朗终于说道。

  少年的瞳孔深且静,一字一句非常清晰,让人不知道是该说他孩子气,还是当真一口唾沫一个钉的死心眼,“爷爷跟我谈过你。他觉得你可能想要我的钱,我说,你想要我的命都没问题。”他抓住霍杨搭在他肩上的手腕,一垂手,和他牢牢十指相扣,“我就是……这个样子。你让我做我想做的事,可我现在,离不开你。”

  他又耍赖似的晃了晃他哥的手,“你昨晚也说了,我还小,不懂事。其他的以后再说,我不想考虑别的。”

  霍杨过了许久,才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像是吃了一把滚过蜜的玻璃渣。

  “我好像……把他宠坏了,”他想着,“这么依赖我。”

  辅导班的事情,最终还是被霍杨叫停了。他答应叶朗会考虑出国深造的事,但是得先忙过这一阵。叶朗不想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是先上完这一期。

  同时他也想通了一些事情。他不可能像株菟丝子一样,巴着他哥过一辈子,这样的牺牲,一次两次尚且困难,要是逼着他哥一直这么牺牲下去,总会耗尽他的耐心。

  他还有一点私心。每每看到霍杨被琐事所累,困于人情和关系织出来的网,去赴那些他根本不想去的应酬,叶朗就会格外想长大,早点独当一面,起码给他分担一点——但是霍杨连叫他去挡个酒都不肯。

  对这个问题,他哥的回答很是简单粗暴。

  “你以为有那么简单啊?”那天晚上霍杨躺在他边上,日常摸腹肌取乐,“替酒得三替一,五十三度酱香茅台,啤酒杯。要这么容易,谁还亲自上场,以后我就捎一塑料袋去,谁给我敬酒,就自己往里倒。”

  叶朗尽职尽责地当了他的靠枕和猫砂,拿了串葡萄,还是剥了皮才喂他的,“你不能装病么?”

  “唔,这个甜。”霍杨被伺候得心满意足,伸长胳膊一捞,温香暖玉抱满怀,舒爽得甚至把手机调了静音,“行了,别想了。你不给人面子,谁会给你面子。那些能办也能不办的事,就是要靠面子。”

  少年没说话。

  霍杨以为他是不懂世故,一时兴起,又开了私塾,信口开河地讲起了金钱至上、裙带关系、世道黑暗只有我是一盏引路灯,和那些酒桌上一扯就能淡半小时的中老年领导一个德行。

  叶朗被迫听了一耳朵糟粕,听到后来,忍无可忍地动了手。霍大爷还沉浸在自己老气横秋的官架子里,忽然睡衣被剥了一排扣子,吓得立马收了神通。

  隔日下午,叶朗上完课,从大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在车道上看到了一辆银灰色的劳斯莱斯银天使,挂着他熟悉的车牌,正静候着什么人。

  冷战了个把月,叶朗跟他爷爷摊牌之后,就决绝地屏蔽了所有家里人的试探。他明远大哥和清桑姐倒是有这个能力过问,但他们也默不作声地屏蔽了那些乌烟瘴气。讽刺的很,这段时间居然是他过得最清净的日子。

  他蒸着下午四点闷热的暑气,用霍杨的思考角度思考了一下,“钟叔出去旅游了,回家也是打车。这车伸得开腿,有空调,还不花钱……不白嫖对不起我爷爷。”

  他泰然地拉开车门,凉津津的空调风拂面而来,叶老爷子一头华发赫然出现。

  ——这怎么还亲自来了!

  “……”叶朗保持着拉车门的姿势,“要不是来送我回我家的话,我就走了。”

  他还刻意咬重了“我家”这俩字。叶鹤龄当然不跟十六七岁的叛逆少年争这种挑衅,坐在车门边上,嗓子有点低哑,“上车。”

  “去哪?”

  叶鹤龄冷冷一抬眼,“去看你太奶奶。”

  “爷爷,”少年微微弯下腰来,轻声说,“你要是想带我回去罚跪,在老家庙里抽我,就不用费这个时间了。你都压不住我,太奶奶一个牌位能奈我何?”

  “我什么时候抽过你?”叶鹤龄微微倾身,搭着楠木根手杖的杖尖,“上来,去八宝山。”他看着叶朗没动,又面无喜怒地补充了一句,“扫完墓,你愿去哪,我不管你。”

  他爷爷人虽然铁血无情,但对晚辈从不食言,往地上喷口血,都能劈出一道豁。叶朗扬手一扔书包,痛快地迈上了汽车。

  叶鹤龄不服老惯了,叶朗曾经以为如果科技允许,他肯定把自己从内到外换一遍,继续为祸世间。但今天他却叫人把车开进了墓园里。

  两人一老一小,互相扶持着走向了骨灰堂——那里沉睡着共和国的奠基人们。

  叶崇芝生前胸襟如山,逝后也镇在这西山余脉上,像一段悠长厚重、令人神往的传奇。叶朗陪着他慢慢地走,拿绢布擦净了骨灰墙,又去了外面的公墓园。

  “孩子,”叶鹤龄拍拍他的手,“咱俩走一走。”

  “嗯。”少年应了一声,力道慎重地挽着他。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对很核心价值观的至亲,孙孝祖慈,相伴出来消食的。

  叶崇芝的墓和老家庙里的牌位,叶朗从小到大起码拜过十几回,各种革命先烈的故事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他预备着耳朵里再生一层茧的时候,叶鹤龄却出其不意地开口道:“你怪不怪我?”

  叶朗以为他在说过年吵的架:当时叶鹤龄气得半死,甚至突生怪力举起了手杖,要不是叶启峻他们竭力劝阻,那一杖就能把他打到吐血。他从善如流地答道:“不怪。”

  “我说你母亲那件事。”

  叶朗一时沉默,“……”

  叶鹤龄不问他知不知道,只是扶着他的手慢慢地走,“我有的时候,是逼你太过了。”

  “不怪。”叶朗终于说。

  “不要怪我。”叶鹤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心性强,我希望你……意志力坚定。不要凭着这个,去一意孤行。”

  他有点咳嗽,胸腔里翻滚着沉重的喘息声,带着老人那种特有的浑浊,“爷爷……活到这把年纪,早就不念自己了。你叔叔他们呢,太忙,心杂,教育不了小孩;你哥哥、姐姐,太年轻,顾得上自己,就很不错了。”

  暮□□临,墓园里人影稀少,只有飞鸟留下几声寥远的低鸣。

  叶鹤龄叹息起来,“你太奶奶那样的人……大概一个家里,只能出一个。”

  “爷爷,我成不了她。”叶朗道,“你也许能拘着我几年,几十年,可那不是一辈子。你的意志加在我头上,我再怎么奉如圭臬,也不是我自己的意志。这样难道不会出问题么?人除了他自己,还有什么能驱使他走一辈子?外力是强不过内力的。”

  经历越多,智识越高,能拘住这个人的枷锁就越少,他也会愈来愈意识到这些枷锁的可恨。等到忍无可忍,锋芒毕露的那天,就彻底没有什么能羁绊住他了。

  人是自然里最渺小的力,却是最动荡的社会变数。

  老爷子突然间气也不喘了,也不咳嗽了,那鹰一样锋利的眼睛仿佛一片刀光荡漾的海洋,透亮得毒辣,“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一个志向?”

  这个问题再一次摆在了叶朗面前。短短几天,并不够他思考出一个终身事业来,他只能哑口无言。

  叶鹤龄道:“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你未必要和我一样,一辈子经商,到处钻营,给这个家鞠躬尽瘁。你尽可以去追求。但人无志,就是没有一根脊梁骨。”

  “我活这么一遭,不为国为家,也为了不叫人摆布。你现在只是受我限制,将来还有很多人,厉害的、不厉害的,巧合的、非巧合的,都来限制你。你反抗得过来么?等你没那个心力去反抗了,离死也不远了。”

  他一口气说这么一大段话,心肺已经在疯狂抗议,马上就要罢工。这位古稀老人一如当年独,裁家族,镇压了自己软弱的肉体,不动声色地忍下胸腔里刀枪突出的锐痛,“你把这些考虑好,再和我讨论放弃……”他喘了口气,“不放弃继承权。”

  叶朗这次安静的时间比较长。

  叶鹤龄不催他,也不肯叫他扶着自己去一边歇息,继续跟年轻人耗体力。走路自然歇不过来,直到眼前都快发黑的时候,他忽然被扳着肩膀轻轻转了个面,往下一按,屁股猝不及防地落在硬邦邦的凳面上。

  少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爷爷,我还是不想听你的。”

  “……”叶鹤龄拄着手杖。

  “我明白你的意思。”叶朗弯下腰来,扶了一把他差点歪倒的手杖,“我也……同意一部分吧,小时候你教我的东西,有些还是蛮有用的。”

  倾囊相授的前商界大佬对这个狂到没边儿的“有些”,着实无话可说。

  叶朗并不怕他现在揍自己,在他旁边坐下来,开始坦然地讲自己的想法:“我想了想,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擅长的……也都是你教我的那些,经商,管理。商业像一根蛛丝,能粘连着很多领域,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挺有意思。创业,还是进家里公司,暂时没想好,上完大学应该就能决定了。”

  叶鹤龄问:“你还是想在国内上学?”

  叶朗本来想说“我想出国,主要看我哥”,考虑到他爷爷是根凶残的老棒槌,就只小小棒槌了一把,“都行,看我哥。”

  叶鹤龄不吭声了。

  爷孙两个不约而同,一起望向层层密林间静谧的暮色,太阳早已转去了另一个半球,只留下一层淡薄的晚橙。

  “你俩不是亲兄弟。”老爷子淡淡道,“反正是不是的,也拦不住你。我没说错?”

  叶朗勾了勾嘴角,抱着胳膊,没说话。

  幼年的叶朗,虽然人模狗样礼数齐全的,像个文雅的小人精,叶鹤龄却是一眼看出了他骨子里那股拧劲儿,冷情至极,性烈如火。及至十二岁的少年踏上前往雪山的路途,叶老爷子每日十一点都坐在老家庙里,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抄几页经。他甚至都请了几串佛珠,叫马管家还有一干用人全都戴上。

  至于为什么他要选正午抄经,或许是因为……他以为这是个在雪山里最暖、最安全的时候吧。

  他痛失了长子,又叫长子唯一的孩子去送死。他辛苦维护的这个家,豺狼环伺,人心浮动,不是一个干净阳光的地方。

  为什么把孩子交给那年轻人?他又为什么要许下那么个承诺?

  叛逆的孩子们总是一身热血,不怕伤痛,也不懂为什么家庭里的纷争总是老一辈的先做妥协。殊不知老人们也是从叛逆少年一路杀伐到堪当父辈的年纪,懂得了新伤旧伤一起发作的痛苦。

  在一个家里,血浓于水,写下来不过就是一句“平安喜乐”。

  “过年带着他……”叶鹤龄拄着手杖,缓缓地吐出了后半句,“一块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内盒院:由众建筑事务所承包设计。北京大栅栏更新计划中的一个长期项目,获得了Architizer A Awards “低成本造价”评委奖及“小型住宅” 最受欢迎奖。其造型就是一个可以快速拼装的模块内盒,塞在原旧建筑里,是真实存在的~

  ②爷爷的话全句:“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

  出自《传习录》,王守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