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对视。
霍杨使劲揉了揉眼。
楼下的人看着他,嘴角一挑,“哥。”
霍杨宕机了好一会,才点了下头,“哦。”
叶朗往前走了一步,继续仰头看着他,“你刚醒么?”
“是啊,”霍杨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了一眼自己昨晚睡的是哪间房,又猛转回头来,舌头都有点打结,“我,我昨晚……打扫卫生来着,不小心在你屋睡了……”
叶朗看着他,他看着叶朗。
霍杨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等下我换条床单。”
“没关系,”叶朗迎着阳光,眉眼弯弯,“我不洁癖。”
霍杨“嗯”了一声,干巴巴地抓了抓头发,又抓了抓,才愕然地从手感判断出来自己是以何面目示人的,“……我去洗个脸。”
距离太远,没看到叶朗是什么表情。他转身回房,晕晕乎乎洗了脸,洗完感觉更晕了。
叶朗什么时候来的?
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他来的时候怎么不说一声?
霍杨自暴自弃地把头发抓得更乱了,打算强调下他这几天一直在辛勤打扫卫生的事实。他出了门,走下楼梯,看到叶朗正跟搬家公司的工人交谈了句什么。
那少年站在那里,侧影非常的瘦削,半长的头发随意散在额前,像是许久未打理,几乎有种凌厉又桀骜的气质。
他似乎感觉到霍杨的存在,扭头看了过来。亚力克墙面反射出的阳光颜色很凉,白生生的像舞台上的镁光灯,打在他脸上,映得睫毛眼珠都几乎透明。五官青涩未脱,却已经有了个大祸害的雏形。
真是不一样了。
霍杨半酸不苦地想,长大了,都不叫“霍杨哥哥”了。
他挑了个正常点的话题开口,“吃饭了没?”
“嗯,一早吃了。”
霍杨看了看表,七点半,不禁开始佩服年轻人强大的生物钟。他指了指厨房,“再吃点吗?我给你榨个果汁吧。”
叶朗摇了摇头。他盯了霍杨的衣服前襟半晌,忽然走近了,指腹在他咽喉处轻轻一抹。
他收回手,“牙膏。”
霍杨确定自己眼前的世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然后步履发飘地走向厨房,“哦,谢谢……我去弄点饭。”
叶朗目送他离开后,走到门口给搬家公司的小哥搭了把手。小哥扛进来个箱子,累得擦了把汗,“这一箱子什么玩意,砖吗。”
叶朗蹲下身,看了一眼箱子旁边他用记号笔标的号,“差不多。”
小哥气喘吁吁地又扛起了另一个箱子,差点没给带翻到地上,“那到底是什么啊?”
“《资治通鉴》。”他慢吞吞地说,“你手里的是《全唐诗》。”
这时候,厨房突然传来了一阵“乒呤乓啷”的声音,似乎是不锈钢的锅碗瓢盆一股脑摔到地上的声音,还有重物砸地的闷响。叶朗的动作很明显地顿了一顿。
搬砖小哥一边搬还一边说话,结果扭头发现身边没人了,“我靠太有文化了,那……哎?”
霍杨头晕眼花,眼前满是大片晃眼的金星,感觉胸膛里像被掏空了一样,虚得只剩一口活气。他双手撑在洗手台旁,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拍他的后背,还叫他的名字。
霍杨缓了好一会,才从那种恍惚里缓过神来,他没回头,只是对着叶朗摆了摆手,“没事,低血糖。”
少年脸上终于显出了生动一点的表情,却是用力拧起了眉头,“你嘴怎么发白?”
“你要提前说来,”霍杨虚弱地说,“我就涂个口红了。”
这话让他沉默了,憋了半天才道:“对不起,姐。”
“你姐贤惠得很。”霍杨四处张望了一下,蹲下身来想捡地上的奶锅,却一手按进了水洼里。叶朗见状,直接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拽起来,皱眉道:“你去躺一会。”
霍杨想抽回手来,“我过一会就好了。”但是叶朗还是不放松地抓着他,力道很执拗,让他恍惚觉出来一点似曾相识的滋味,“你现在能看清路么?”
“哎……”他有点无奈,偏偏这小孩倔得很,不由分说就把他硬扛了出去,也不觉得个高身长的青年如何难拖动。
叶朗把这人的一条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架,男人得很;还没男人两秒钟,就感觉到有只手在他头顶上来回摸了几次。
他听到霍杨在自己耳边小声感慨道:“唉,长这么快。趁你还比我矮,赶紧摸摸。”
自己这样是有点欺负人。叶朗比他矮了一个半头,却非要逞强扶他,让霍杨心里很难不起调侃之心。半长的头发摸起来很柔软,毛茸茸的,像……“啊!”
一阵猛力袭来,霍杨还没等想出什么来,就直接摔进了沙发。饶是坐垫柔软,这一下也着实不轻,“咚”地重重一响,沙发被冲击力带得向旁边移动了一大块距离。
这小孩怎么这么暴力!
他腰肌扭了一下,扶着腰龇牙咧嘴地坐起身来,抬头看到叶朗故意耍帅似的,很嚣张地抱着胳膊,不远不近站在那里。
……这么中二,一点也不可爱。
这时候,门口传来最后一个箱子落地的重响,搬砖小哥长出一口气,“搬完了!”
叶朗于是掏出了钱包走过去,听到霍杨在后面喊了一声,“朗朗,把我放在那个,鞋柜上那条黄色包装的烟给人家!”
“哦。”叶朗应了一声,搬砖小哥赶紧摆手,“不抽烟不抽烟,您自己收着吧。”
“哥们,拿着!”霍杨在沙发上身残志坚地隔空喊话,“你不抽可以送人吗!南京雨花石,四百多一条!”
也是叶朗送礼的姿势清奇,直挺挺往那一戳,面无表情把烟往前一送,活像要捅人。搬砖小哥迅速拒绝了礼物,转身窜上了车,绝尘而去。
少年撇撇嘴,把烟放回了鞋柜上,“你还不如送我呢。”
霍杨仰躺在沙发上,闻言忍不住一声嗤笑,“你会抽?”
“我会。”
过了一会,霍杨猛地从沙发上又直起腰来,眼瞪着叶朗,“你会?!”
叶朗踩着门口的垫子抹了抹地上的脚印,“很多登山者登山前一晚会睡不好觉,紧张,抽一根带大麻的烟能助眠。”他看了霍杨一会,转身进了厨房,“但是爬山的时候就不会抽了。”
他循着记忆,拉开以前放杯子的柜子,但里面并没有杯子。他盯着空空如也的橱柜看了一会后,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在旁边。”
叶朗也没回头,打开隔壁橱柜的门,拿了杯子用自来水一冲,就拧开旁边的直饮水的龙头,接了一杯。
他转过身来,“你现在好点了?”
“……叶朗同学,”霍杨说,“我问你个事。”
叶朗喝了口水,等着他说。
——但霍杨在等他答应。
两边这么沉默了半天。叶朗反应过来,开口说:“你说……”与此同时,霍杨也打破了沉默,“我想问……”
于是就又双双住了口。
末了,霍杨一指他示意他别说话,让老子先说,“你前两个月上哪去了,学都不上?”
叶朗好似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回答得很快,“爬山。”
“爬山?”
“嗯,我跟两三个同学去四川那边,爷爷给我们找的专业的团队。就是山区里信号差。”
霍杨盯着他琥珀似的眼睛,“怎么去那么久?”
“到处玩了玩,时间就长了。”他耸了耸肩。
“那你……”霍杨想问他为什么要让马管家扯谎,又为什么装作没回来。但终于没问出口。
看这小逼崽子的拽样,能问出来才有鬼。
叶朗以为他不再提问了,就拿着水杯,径直掠过门口的霍杨,蹲下身去拆那些箱子,然后开始一堆堆地搬自己的东西出来。霍杨看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叹了口气走进厨房。
一日三餐糊弄得很。
霍杨也不是什么居家的玩意,前世今生都不是,累瘫了通常就叫外卖,而有力气折腾的时候,买个菜就差不多累瘫了。他仅有的厨艺是在每次意识到“上次买的菜又他妈快坏了”的情况下,自己给自己逼出来的。叶朗就更不会了,他一养尊处优的少爷,没挑三拣四就已经很有涵养,只是每顿饭的饭量很明显与他的年龄不符。
霍杨于是发愤,把厨房门一关油烟机一开,吭哧吭哧弄了一天。到了晚上,整个一楼都有股怪味儿。
他到书房的大皮椅里瘫了一会,看着叶朗背对着他,站在梯子上忙活。他把取下来的书摞在旁边梯子的顶端,把自己怀里抱着的书一本本插上去。
这小崽子是真的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可是具体要说哪里不一样,霍杨又没谱。要是硬说哪里不对劲,好像是叶朗的腿……
怎么可以那么长。
霍杨突然很想控控自己脑袋里的油烟。
他看着叶朗抓着梯阶,慢慢倒腾下来的动作,发现他是侧着身往下走的,左腿有点不自然地外翻。霍杨看在眼里,当叶朗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哥,你能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吗?”
“什么?”
“毕业典礼。”叶朗一个臂弯里夹着书,一手拍打着衣服,“我们小学的。”
霍杨立刻转移回视线,笑道:“去了以后,老实坐着听表扬就行了?”
叶朗抱着书,抿抿嘴唇,“嗯。但是我这次……可能考的不如楚仲萧好。”他又急忙补了一句,“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你要是出去疯俩月,回来还考得比人高,还让不让人活了?”霍杨道,“低调点,回头我给你发个奖状,诺贝尔全能奖,啊。”
叶朗刻意压着的嘴角这才微微翘了起来。他这一笑,眉目舒展,看着稚气了很多,不那么阴沉又老成。霍杨看了眼表,八点半,刚想问他几点睡觉,又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你现在还睡前喝牛奶吗?”
“啊,”叶朗怔了怔,“我忘带来了。”
“我去附近超市。我就说今天有什么事儿没干……”霍杨立刻起身,几步迈出门外。叶朗赶紧跟在他后面,“哥!”
说话间霍杨已经抓了车钥匙,披了件薄外套,“你先去洗个澡躺床上,我一会就回来。”
“不……”叶朗还没等说完“不用了”,霍杨就十分行动派地出了门。
叶朗愣愣地站在客厅里,又想起霍杨今天摸他的头。
这是嫌他矮吗?
霍杨开车直奔超市。这种高档小区里的超市货源都很齐全,不乏进口货,他刚走到放牛奶的货架那里,反应过来自己还没问他喝全脂奶还是脱脂奶。于是这弟控逮着售货员,详细讨论了一遍各种奶。
售货员:“在营养含量上全脂比脱脂好一点,因为维生素是脂溶性的。不过如果您减肥的话,喝脱脂要好一点……”
“减肥?”霍杨看了看手里的脱脂奶,果断把它塞回了货架上。减个屁,瘦成闪电了快。
又顺便买了无数零食水果。
等他大提小包回家以后,一抬头,看到叶朗房间亮着光,书房里已经灭了灯。霍杨去厨房热牛奶的时候,想了想,又从冰箱里掏出自己的奶酪欧包,切出一小块,一起放进微波炉。
他靠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盯着微波炉里暖光融融的时候,觉得自己脑后应该也多了一圈圣哥光环。
他丝毫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哼着小曲,上楼去送了牛奶和欧包,眼看着叶朗全部解决后,才收拾了杯盘。
“你这两天还去上学吗?”霍杨临带上门之前问了一句。
叶朗想了想,“我明天要去学校,把东西拿回来。”
“我送你去。”
叶朗坐在床上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爷爷给我配了司机,他来接我。”
“哎呀明天上午我没课,我送你。”
“……八点学校开门。”
“那我六点半叫你起来。”霍杨走向门口,“一会别忙活了,早点睡。我先……”
“哥哥。”叶朗突然叫了他一声。
霍杨被这一声“哥哥”而不是“哥”给莫名顺了毛,转过身来时,声音都温和了几个八度,“怎么了?”
叶朗却不说话,只是仰着脸看着他。
这眼神让霍杨想起了小时候的叶朗,看着他做的纸桃子的眼神,眼巴巴的。明明想要,却又不敢说出口,只知道等着对方猜出他的心思来。
对方猜不出来,他就自己强咽失望,把心思深深埋到角落里去。
但是眼下霍杨是真猜不出来。
他环顾了一圈周围,在角落书桌边看到了一纸箱子,书架上放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都是他送的。
霍杨逗他,“你不说我去睡觉了。”
叶朗似乎提了口气,忍了忍,又放下了,“你什么时候睡觉?”
“再过——”他抬头看看表,“一两个小时吧。”
“你在主卧睡?”
“不是,我睡客房。”主卧是叶朗爸爸生前住的房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造次去睡那个房间。霍杨这时突然灵光一现,“等等,你……是想和我一块睡吗?”
叶朗,“……”
他大乐,“哟!还嫌丢脸啊?”
叶朗此刻脸上写着“你走吧,关上灯”。
霍杨在那哈哈哈哈,自顾自地笑个不停,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少年蜷起一条腿,沉默地看了他一会,等他笑够了,开口问道:
“那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