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看来,还是留在大夏吧,放心,我会谋个差事,不过哪天想回虞疆了也说不定。”
“好,你想做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无论怎样,我都会支持你的。”
回到府中,灯俱灭了。
相因小心翼翼爬上床,一把被人捞进了怀中,细长的手指轻轻在她肩头打着圈儿,“都说清楚了?”
“嗯。”
“不会再吵着要和你的公主姐姐换回来了?”
“嗯。”
温香软玉在怀,钟离述有些出神:其实对于任何一个王妃来说,背景、才华、美貌,缺一不可。可对他来说,假的更好,他就不怕她背后的那些势力生生冲淡了两个人的感情。其实,任她是偷抢拐骗,还是杀人凶手,与他不过臭味相投。
钟离述甫一开荤,正是瘾大的时候。可偏偏不巧,第二日,相因便来了葵水。
钟离述躺在床上,一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揉捏着相因的软嫩的手指,长吁短叹。
相因明知故问,道:“怎么了呀?”
钟离述望着房梁,道:“孤今日读书,觉得一个成语用的特别好。”
“哦?是什么成语?”
“画饼充饥。”
“……”,相因无声又尴尬地笑了笑,“不然,我帮你?”
钟离述挑眉看向她,显然有些疑惑她要怎么帮。
相因邪魅道:“用手?”
钟离述重重出了口气,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连这都懂?
相因只觉钟离述擒住她的手滚烫,盈盈美目望着他,过了一会儿,钟离述又说道,“如此说来,孤今日读书,觉得另一个词也用的特别好。”
“哦?又是什么?”
“隔靴搔痒。”
“……”相因咳了咳,无奈道:“哎呀,只有几天而已嘛。”
“孤觉得身子不太舒服,可能要生病。”
“啊?”相因立刻紧张起来。
“没事,小事。可能就是内火太旺吧。”
钟离述这几日倒是有别的事情分神,陛下嫌宫中闹腾,去秋猎散心,谁知却被山中野性未驯的猛兽扑伤。他少不了往宫里跑。
长公主守在病榻前,陛下将一手搭在额头上,道:“不用太过担心,以前受过多少比这更严重的伤,养几天就好了。”
陛下叙叙说着:“那猛兽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去北厥救你们……救你的母亲时候,在深山老林里也跟它们面对面过好几次,每次彼此都占不到什么便宜就是了。菡蓉,我总是觉得一辈子很长,转眼间,朕都老了。”
一辈子很长么,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觉得人生如白驹过隙,上苍根本没有给她那么多时间。上一世她如此想,这一世更甚。
“父皇,睡一会儿吧,我给您熏上香。”
白色的香笔直地悠悠上升,月光下泛蓝的小院里,连香似乎都悠悠泛着蓝光。伤处依旧啮食着他的梦境,不得好眠。
他心里嘲笑自己,真是年纪大了,从前受点伤,抹上药便不觉得痛了,如今这是怎么了,反反复复没个尽头。
第二日天不亮,贵妃就来了,对着太医们撒气道:“陛下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一日日更加严重,你们这些太医都是怎么做事的?”
她没想到,菡蓉比她到的更早。
贵妃日日求见,领着三皇子从日出站到日上三竿。
陛下嗓音已然塌了下去,紧紧握着长公主的手,近乎恳求:“我想见她。”
“明天再见吧。”
“朕有话要交代。”
“明天再说,不是一样的吗,陛下身子虚弱,应当养精蓄锐。”
她要让贵妃尝尝见不到陛下的滋味,也要让她儿子体验体验她和弟弟从小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果然,她听到三皇子在外面问:“娘,父皇不喜欢我了吗,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陛下当然也听到了:“皇儿在找我,快让他进来!”他命令长公主把门打开,可是却发现她根本不怕他。
如此这般伤势反复,夜里难免,终归成了太子摄政。
首要一步便是铲除朝中奸佞。手足情深,他要让三皇子亲自铲除一直在他身边的大恶人。
贵妃正在窗边描她的金色花钿,猛然听人说周士宁被三皇子绑了起来。
这是她一直以来都最害怕的事情,她不怕失宠,不怕死,就怕三皇子与周士宁走向敌对面。玄儿怎么能跟他成为敌人呢。
等她赶过去时,钟离玄的剑已堪堪指向周士宁的脖子。他的剑法都是陛下手把手教的,虽然小小年纪,依然能驾驭这把极重的宝剑。
“皇儿,不要——”贵妃在门口踉跄一下,几乎是连爬带跪地扑到周士宁身前。
“不要?为什么不要?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连父皇都要杀了他。父皇那么疼我,我一定要替父皇排忧解难。”
周士宁笑了,他从来的笑里都有一种阴森森的鬼气,唯有现在,却如三月阳春。
他身上被用过刑,已然有些支持不住。贵妃再也不顾忌什么,横竖陛下已经半死不活地躺在宫里了,她将周士宁揽过来,靠在自己的身上。
周士宁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话,断续道:“他死了,我的价值也就到头了。三皇子除掉我,便是大夏国的功臣,从今后有三皇子护着你,我也没什么好不瞑目的了。”
“不要,他不能杀你,他是,是……”
周士宁道:“他,他是……”他的眼中倏然又聚起了光芒。
贵妃道:“是,是……”
“是那一晚……”
他永远都忘不了的那个晚上,也是他此生活下去唯一的希冀。
“所以他绝不能杀你,你也决不能死。”贵妃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周士宁的前襟上,带着独有的脂粉香气,是陛下赏给她的,大夏独一无二的脂粉。
周士宁仿佛突然来了精神,他攀着她的脖子,逐渐坐直,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跟你说,我……”
“奸贼!”一直站在他们身后默然不语的钟离玄突然挥出宝剑,当胸刺入了周士宁。
周士宁和贵妃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惊到了,待反应过来,周士宁已然吐出了一口鲜血,而贵妃则大声疾呼命人去传太医来。
她的发髻散乱,裙摆上的流苏被泪水和血水玷污,已经粘到了一起。
然而,是不会有任何太医赶来的。因为,踏进门槛的,是马上要成为新皇的钟离述。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一个没有丝毫皇室血脉的人来继承大统。”钟离述撂下这一句话,便让人去禀告太后。
太后听了这话,仿如晴天霹雳,她保了这么多年,几乎把全部身家都搭上的皇孙,竟然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钟离述转身的时候,长公主已经站在院中。披着满身霞光,不知在哪里立了多久。
钟离述走到她面前,长公主道:“玄儿的事,还是不要告诉父皇了。”
钟离述两手背在身后,身影被暮光拖得很长,道:“为何?”
长公主道:“我自有打算,而且他也没有几天了,何苦再去气他?”
钟离述微一沉吟,道:“好,但听长姐安排。”
长公主来到元极殿的时候,夕阳的光芒已快收拢,却还挣扎着发散出最后的热,光束也更加清晰。殿内却还没有掌灯,陛下又在看那个黑色的木匣,连同他瘦削下去的身形一起,黑黑地掩在将近的黑夜里。
长公主端了一碗药,放到床头,将那黑木匣抱走,“别看了,养养精神。”
陛下看了那碗药一眼,又看了看长公主,又向门外望去,问道:“太子呢?”
长公主有些诧异他会主动问起弟弟,便道:“有些事情要处理,他今天不会来了。”
陛下似乎在等他,听到这个回答,本就趋近无神的目光更加黯淡下来。
“你小的时候,也是不肯喝药的,嫌苦,你母后要哄好久才肯喝一点点。”陛下笑了,可随即便是一阵急咳,他没拿长公主递过来的手帕,继续道:“太子则不然,不论多苦的药,从来都不肯皱一下眉头。”
长公主面无波澜,殿内无光,她也就不用在陛下面前假装乖顺,冷淡道:“别老想着这些过去的事情了,快喝药吧。”
“人老了,便念旧。”
长公主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为何念念叨叨总是这几件事情,因为他也只记得住他们姐弟这点事情了,此后他们的人生,他都完全没有参与过,又哪里来的念想呢。
见长公主不答,陛下慢慢端起药碗,深深看了长公主一眼,然后一仰头,尽数喝了下去。
长公主指尖微颤,却还是双手稳稳接住了陛下递过来的碗,只在放到桌上时,磕碰出刺耳的“叮”的一声。
“朕驾崩后,你会如何发落贵妃母子?”
长公主直视着他,道:“父皇何苦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他们孤儿寡母,也实在可怜,既然你们姐弟如今都大权在握,便是放他们一条生路,也并不会妨碍到你们什么。”
长公主坐直了身子,仰头道:“父皇,你维护他们的还不够多吗,儿臣只不过是用自己经历的十分之一去对付他们,父皇就心疼了?”
停了一瞬,她又道:“父皇放心,儿臣不会杀了他们的。三皇子为朝中除一大害,有功,儿臣会送他去封地,好好当他的王爷,一辈子荣华富贵,无忧无虑。”
“他、他杀了周士宁?”陛下突然挺身,呼气急促,却没有进气。
长公主也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道:“周士宁是个大奸臣,人人得而诛之,这有何难?三皇子必然也能分得清对错,亲眼看着他死在贵妃面前。”
周士宁、贵妃……
陛下渐渐缓过来,重新躺倒,眼神却放空,好似千样人面在眼前轮转。
“朕的一生,也没有什么功业。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深植已久,朕没办法把他们都连根拔起。太后权欲极大,贵妃和周士宁联合起来弄权,便是从前你母后,也是不肯在皇权上多让半分。朕终究是庸碌地过完这一生。”
顿了顿,他才下定决心道:“朕做过一个梦,皇后客死异乡,你们姐弟被奸臣残害,所以当上天重新给朕一个机会,重来一次……”
“什么?”长公主突然怔住了。
“朕不是在说糊涂话,等朕重生回来的时候,便是掏空了国库也要灭了北厥,可谁知,他们竟然先一步杀害了你母后。那时朕万念俱灰,便想着要加倍补偿你们姐弟,所以朕即使知道那药——”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那药盏,一滴都没有了。
长公主突然将身子伏向他,头上的珠翠冰冷地击撞着,“你知道?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何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