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怀快步走过来:“什么时候来的, 是有什么急事么?”

  他眉眼带笑,看的出来心情很好。

  “来了不久。”燕稷一笑,“这几日比较闲,就想着出来看看,路过这边见你不在,便去拜访了下伯父,没有什么事情。”

  “那倒是巧了, 其实原本我也是要请你过来一叙的。”傅知怀笑笑:“我那边正巧新得了张酿酒的方子, 虽不是桃花酒, 但也是京城中未曾有过的滋味,你难得来一次,要不要来尝尝?”

  燕稷眼睛一亮,下意识朝着谢闻灼看过去。

  他现在被谢闻灼看管的极严,先前几次没放心上, 喝醉后的“惩罚”如何,他到现在都没脸想。

  谢闻灼骤然触及他的目光, 先是一愣,而后莞尔点了点头。

  傅知怀在边上将他们的动作收入眼中, 目光暗了暗。

  角落里香炉燃了梨花木, 烟气袅袅,气味清雅。

  傅知怀把酒温在酒炉,酒香很快在四周蔓延开来,燕稷在他对面坐下:“闻着很是不错。”

  “尝起来会更好。”傅知怀把酒杯摆上,“就是不知道对不对你口味, 毕竟你难伺候惯了,太能挑剔。”

  燕稷哼笑一声,挑眉瞥他一眼。这一眼落在傅知怀眼里,后者突然有些恍然,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和燕稷在桃花下煮酒斗嘴,燕稷总会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抬眉看他一眼,眼尾轻挑,眸中带着半嗔怒半撒娇的意味。

  和方才那一眼,一模一样。

  酒炉里已经起了水汽,淡淡的,屋子里被雾笼了一般。

  “明成,怎么了?”燕稷看他发愣,轻声开了口。

  傅知怀回过神来,看到对面坐在一起的燕稷和谢闻灼,心里之前被强行压下的苦涩霎时间卷土重来。

  不一样了。

  那时候燕稷只是他一个人的燕小九,可现在他的边上却已经有了别人。

  方才刚见到燕稷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傅知怀垂手握住酒杯,将视线投向酒炉,嘴唇蠕动几下,最终还是沉默了下去。燕稷坐在他对面看过去,傅知怀的容颜在酒炉水气中模糊了大半,但嘴唇的颤抖却在周遭的朦胧的显得格外清晰。

  燕稷知道傅知怀这是有话想对他说。

  眼前的水汽更加浓郁,如同白雾一般,彻底将他的视线整个隔离开来。

  燕稷转头看向谢闻灼:“温卿,我突然有些想吃白马街上的栗子糕,你去帮我买一些好不好?”

  谢闻灼眼里带着通悟和了然,点了点头:“……好。”

  燕稷对他笑了笑,看着他起身出了门。

  此时酒炉里的酒水已经沸腾,四处酒香氤氲,傅知怀将酒杯斟满,燕稷端起抿了一口:“滋味甚好,你在酿酒这上面果真有一手。”

  傅知怀嗯了一声。

  燕稷在心里叹口气,放下酒杯,随后朝残留雾气的另一端看过去,直接了当开了口:“明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傅知怀端着酒杯的手骤然停下。

  屋外的风从门窗缝隙吹进来,烟雾缠绕几下慢慢消散,四周彻底恢复清晰的前一秒,傅知怀手指握紧,把面上的犹豫通通收了回去:“是。”

  他站了起来,走到左边书房门口:“燕小九,进来吧。”

  傅知怀要带燕稷看的自然不是书房,而是书房里的一间暗室。

  这暗室和像燕周那般惯常的暗室不同,不是用来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而是他们以前做宫城鬼见愁气走夫子从皇城跑出来时躲藏的地方。

  燕稷低下头。

  自从去年那件事过后,傅知怀虽明面上虽与从前无二,但自此却不在与他谈从前,平日相处也多了许多隔阂。他的挣扎燕稷看在眼里,心上也不好受,但这种事强求不得,只能等着一切慢慢变好。

  可现在,一切还没变好,傅知怀却又提起了从前。

  挣扎到最后,傅知怀到底还是没能走出来。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暗室,里面很暗,背后门被关上后,伸手不见五指。

  燕稷有许多年没来过,站着没动,傅知怀看着倒是经常来的样子,在黑暗中走到墙角点上灯,屋子里顿时亮起来。

  四周变得清晰,燕稷抬头看去,顿时愣住了。

  屋子四边墙壁都放着书架,架子上满满当当,却不是书,而是许多杂七杂八的旧东西。

  陈旧的面具,半破的纸鸢,荣华的糖人,干枯的竹木,发黄的涂鸦……许多许多,都是他以前和傅知怀一起买过或喜欢过的东西。

  燕稷心情突然沉重起来,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傅知怀的意图。

  他转过头,傅知怀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良久,一笑,伸手把他面前的旧面具拿了下来,手指在表面轻轻摩挲而过。

  “你还记得么?这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年,除夕时候皇城烟火,我们一同偷跑出去玩在街边摊子买的面具,那晚我们带着它看遍了整个京城,烟火和面具,都特别漂亮。”

  燕稷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傅知怀似乎没想着要得到他的回复,依旧笑着,把面具放回去,换成糖人:“这是我们认识的第二年,那年初春你病了,喝了许多天的药,病愈后第一件事就是缠着我和你出来买冰糖葫芦。”

  “可是那天冰糖葫芦没了,边上却有糖人,我们各自买了,你觉得我的比较好看,便和我换了,这就是当时被你嫌弃的那个,当时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看看,确实不怎么好看。”

  “这个。”傅知怀又把纸鸢拿了下来,“还是那年春天,城郊有人放纸鸢,你嫌外面卖的不好看,非要我帮你一同扎一个,我们花了将近一月才扎好,你很喜欢,几乎每日都要去放,后来它破了,飞不起来了,我就收了起来。”

  “至于这个,是桃花酒的方子,你喜欢喝,我便求着人将方子给我,求方子我用了三月,学着酿造用了三月,但还好成果不错,至少你没嫌弃。”

  “还有这个……”

  “……”

  傅知怀声音很轻,将书架上的东西挨着拿下来,说出来历,手指轻轻抚着,面上眼里满是回忆和眷恋。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珍惜着,声音提起那时的欢畅便染上温柔,那段过去从燕稷耳中递到他的心上,砂石一般磨过去,怅惋的疼。

  四周很静,没有风声,角落灯火也未曾晃动过。

  书架上的东西被他一件一件拿下来又放回去,过去的事也从开始慢慢说到了最后,等到上面只剩下一样东西,傅知怀声音停顿片刻,呼吸稍稍重了一下,而后抬起手,将它稳稳拿了下来。

  是一枝干枯的竹木。

  “这根竹木,是我登上相位的那一年。”傅知怀眼神更加柔软,“那时候,先帝想擢我登相位,可是我自由惯了,心中不乐意又没法拒绝,就去找了你。那天,你为了让我开心,陪着我一起在大雨里发疯似的跑,跑遍了京城的每个地方。”

  “可我不知道,你还病着。”傅知怀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有些低:“你当夜便发了高烧,昏迷不醒,太医院轮着入殿很多次,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才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你退烧醒来的那日,父亲带着我到宣景殿,看到你的模样便气狠了,随手拿了根竹木朝我身上打。你当时还病着,躺在床上柔柔弱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模样,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竹木就在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扑了过来,替我挨了去。”

  傅知怀颤抖着手指,轻轻触碰燕稷的后背:“我记得就是在这里是不是,肿起一道很长的红痕,还出了血,我这人自小天不怕地不怕,也没怕过或者心疼过谁,但那时候看着你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心疼得快要死掉了。”

  “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我们一同走过那么多年的路,可是……为什么就……”

  他突然收了声,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可燕稷清楚他想说什么。

  燕稷攒紧了手指,看着他藏了诸多情绪深渊似的眸子,心里五味杂陈,攒紧手指沉默许久,咬了咬牙:“明成,有些话,从前我不说是因为到底是舍不得,可是现在我必须……”

  傅知怀听到他的话,一颤,骤然直视他的眼睛:“不要说。”

  “……”燕稷避开他的视线,“我必须说,明成,我同你相识十年有余,无论是……”

  “不要说了!”

  之后的话还未说出口,从始至终声音都很轻的傅知怀突然嘶哑着吼了一句,燕稷一惊,紧接着突然听到一声噼啪脆响,他低下头,看到傅知怀手中手腕粗的竹木居然已经被生生折断,手上青筋布满,破碎表面的竹刺乍开,用力之下深深刺进手心,鲜血瞬间蔓延。

  傅知怀却恍然未觉手心疼痛,一双乌黑的眼直勾勾看着他,声音沙哑:“我说了,不要说了。”

  方才硬下的心肠在这样的眼神下无论如何也狠不起来了。

  “好,我不说。”燕稷看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握住他手里的竹木,“你先把它放开好吗?”

  傅知怀纹丝不动,血顺着掌心滑下来,竹木一点一点被染上暗红颜色。

  燕稷看着,心中很是着急,一筹莫展之际,手中突然一重。

  是傅知怀松了手。

  燕稷松了口气,拉着傅知怀到书房草草包扎了一下,又吩咐管事去请大夫。傅知怀全程没开过口,只是看着他,末了低低开口:“我……原本没想这样。”

  “我知道。”燕稷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是明成你要清楚,很多事原本就没有什么应该和不应该,一步步走到今天,我没有后悔,也没打算重新走一条别的路。”

  傅知怀静静看着他,半晌,闭了闭眼睛:“我累了……我知道,你今日出来很久,一定也累了对不对,所以不要说了,回去吧。”

  他重复喃喃:“不要说了……”

  燕稷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到底是将心里的话收了回来:“……好。”

  之后他们都没再说过话,燕稷心里不好受,等到大管事带着大夫过来,他便出了丞相府。

  外面已是一片暗色,四周了无人声,燕稷一个人走过街角,突然看到前面站着一个人,青衣白簪,眉目温润内敛。

  他快步走过去,伸手摸了摸谢闻灼的衣服,一片冰凉,在这里已经站了许久。

  燕稷皱眉:“外面这么冷,怎么没回去?”

  “没等到你,不放心。”谢闻灼笑了笑,伸出手,手里还拿着栗子糕,“可惜已经凉了,只好回去再蒸了……你脸色不大好,傅相惹你不高兴了么?”

  “……也不算。”燕稷摇头,“我们回去吧。”

  “好。”谢闻灼也就不再追问,牵住燕稷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后回首一笑,“不过,我们现在啊,不是回去。”

  “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