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江苒才刚穿来没多久,还在宁阳相府时,姜雪楠为了在老太太那里诬陷她,不惜在她送去的食物给自己里下毒,然后贼喊捉贼。

  多熟悉的手段啊。

  曾经在西城一揽芳华时,姜雪楠厌恶值陡然下跌,江苒还曾一度以为是自己打动了她。

  老实说,那时候江苒也曾隐隐觉出了哪里不对劲,毕竟厌恶值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消减,背后必定有什么原因。但由于那段时间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久而久之,江苒便把当初的疑窦抛之脑后了。

  也正是这点儿疑窦,让江苒想起厌恶值下滑的当天,姜雪楠曾给过她一杯奶茶。原话是“看在三妹妹特意为雪楠煮奶茶的份儿上,这最后一杯就留给你吧。”

  当时江苒下意识认为姜雪楠对她的态度有所改观,还曾为此感到开心,二话不说就喝了。

  如今细细想来,一切不寻常的背后,果真都是有原因的。

  老郎中说婆娑一毒潜伏期长,算算时间,江苒猜,问题大概率就出在那杯奶茶上吧。

  是不是那杯奶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姜雪楠内心的声音证实了江苒的猜想。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那件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彼时的姜雪楠还未懂得,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凡事皆有代价。

  春日的阳光温暖明媚,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然姜雪楠周身胡乱跳动的情绪光晕,以及几句弱弱吐槽,令江苒的心一瞬凉到了极致。

  果真是她,一点悬念也没有。

  江苒启用了厌恶值目标数据测试,就是想看到姜雪楠的情绪,听到她内心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江苒突然觉得自己要是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的话,可能哪天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短暂静默的对峙后,姜雪楠眸子里尽是迷惘:“三妹妹要雪楠坦白什么?”

  此时此刻,碧桐院院中除了候得远远的阿肆和典莲,再没有其他任何丫鬟婆子。和上次揭穿姜雪楠诬陷自己时一样,江苒遣走了院中所有下人。

  “罢了。”

  江苒笑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还是我来说吧,比较节约时间。”

  “去年初秋,苒苒百味,去一揽芳华的那个下午,你在给我喝的那杯奶茶里下了毒,对吗?”

  “是的话你点一下头就行,不用太过震惊。”

  “现在我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死了,你也知道最近陆荣,哥哥,祖母,父亲,大家都在为此事劳心劳神,所以既然毒是你下的,或许你手里有没有解药?有的话拿出来救个急。”

  江苒说话太平静了,以至于姜雪楠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望着江苒说话时不断翕张的唇,姜雪楠脑子里一片空白。

  仿佛陡然间被人生生剥开了遮羞的里布,□□赤.裸裸站在人海之中无处遁形。姜雪楠面色青青白白,一双漂亮的杏眼儿里短时间内糅杂了震悚、惊惶、羞愧、不可置信。

  江苒注视着她的眼睛,嗓音没什么温度:“有,还是没有?”

  系统留下的保命金手指,机会只有一次,用过之后就再没有了。一辈子那么长,万一今后再遇上类似的事情,没了金手指又该怎么办?况且人总不能凡事将希望寄托于“金手指”。

  在等那所谓的“轮转之花”,以及直接使用金手指之间,江苒内心不是不挣扎的。

  于是她尝试了第三条路,从姜雪楠这个下毒之人这里入手。如果能拿到解药,一切再好不过。

  “没有……”

  在江苒如有实质的注视下,姜雪楠最终还是没能招架得住。

  而这脱口的一句“没有”之后,姜雪楠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切再没有转圜余地,她的答复等于是间接承认了江苒所说的一切。

  “三妹妹你听我解释!”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姜雪楠起身时不小心碰倒了石案上的奶茶。

  盛奶茶的杯子是白玉做的盅,掉在地上时“啪”的一声,发出刺耳清脆的响声。

  候得远远的典莲和阿肆听闻动静,都在第一时间冲了过去。

  姜雪楠想要解释,想要为自己辩驳,又或许只想要求得江苒一个原谅。可眼下双方的丫鬟都过来了,心上那点仅有的理智,让姜雪楠在第一时间闭了嘴。

  有生以来第一次,姜雪楠几乎是在用祈求的目光望着江苒。

  一切太过突然,姜雪楠已经无暇顾及江苒是怎么知道自己给她下的毒,还说的那么准确……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姜雪楠感觉自己仿佛滔天巨浪中一艘迷失方向的小舟,即将面临全然倾覆,可是,她们之间,不也有过一段很好的时光吗……

  她早就后悔了。

  姜雪楠心神混乱不堪,一时间也理不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不知道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只是在心里一遍遍祈求着,祈求着江苒不要揭发此事。

  崩溃的边缘,姜雪楠内心深处一丝仅有的清醒告诉她,江苒没有证据,她没有证据……

  时间隔得太久,江苒确实拿不出任何证据。

  世事就是那么现实,没有证据就是诬陷。而江苒自己也不过是因为手握系统,才能勉强摸索到事件源头。

  如今的江苒早就不复原来的姜苒,京中无论世家儿女,姜家人,还是府上下人们,都对江苒颇为尊敬。

  然而见着姜雪楠满脸的泪,典莲还是弱弱诘问道:“三,三小姐,您把我们家姑娘怎样了?”

  春风爬上墙头,吹得院中花木簌簌作响。江苒淡淡勾了下唇,突然没由来的觉得恶心,恶心到了某种极限。

  于是只轻飘飘丢了一句:“自己问你家主子吧。”

  阿肆为了维护江苒,也当即就跟典莲杠上了:“你个贱蹄子会不会好好说话?!什么叫我家三姑娘把你家姑娘怎么了……”

  姜雪楠眼泪夺眶而出,她隐隐感觉到,江苒应该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姜雪楠松了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给江苒下毒一事,若是被府上的下人们知道了,被姜御之和老太太知道,被姜赫知道……亦或是人尽皆知……

  姜雪楠不敢想。

  江苒此番确实并非兴师问罪,主要还是奔着解药来的。并且出于顾虑到姜家人,江苒确实暂时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姜雪楠给她下毒一事。

  如今事情已经够乱了,江苒想着还是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好好跟姜雪楠讨要公道。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碧桐院了。”

  “三妹妹……”

  姜雪楠拽住江苒袖口,脑海中闪过许多并不久远也并不具体的画面。

  她们一起在京郊打马,穿过热烈盛放的寒梅,在雪地里点燃篝火,一起喝酒聊天,吃着香喷喷的烤肉。她们一起在覆满积雪的院子里,花了一整个下午,堆了个模样丑陋的雪人。她们一起扮作男儿,在赌坊里输光了一百多两,双双感叹手气真差。

  还有曾经,江苒在一揽芳华替她教训醉酒的流氓,为她重新戴上羽毛面具,握她手和拥抱她时的感觉,她为她梳头,送她出嫁……

  同时姜雪楠也想起年少时的屈辱,想起挨鞭子时满地乱爬的滋味儿,想起江苒所拥有的美好人生,原本是属于她的……

  很多很多。

  姜雪楠仿佛置身于阴暗的海藻深处,透过黑沉沉的海水,好不容易窥见一缕天光,可这缕天光,本身也来源于黑暗深处,本身便也是将她推入黑暗的罪魁祸首。

  姜雪楠想说,我不后悔,也想说,原谅我吧。

  然后最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冬日的尽头是春天,而有些春天的尽头注定是化不开的永夜。

  江苒从藤椅上起身,一点点将姜雪楠的手从自己的腕上掰开,别开脸道:“叫我江苒吧。从今往后,我没有二姐,你也没有三妹妹。”

  话音落时,碧桐院门口传来阵阵脚步声。

  来人除了有些风尘仆仆的姜赫、陆荣,还有前来探望江苒的夏青禾,以及夏青禾身边跟着的几位世家小姐。

  这其实不足为奇。

  江苒自被诊断出身重异毒之后,碧桐院总是“热闹”的。只不过这回,陆荣和姜赫四下走访后迎来了新的契机。

  或许是真懂婆娑一毒,又或许只是冲着两家发布下去的万金悬赏而来,这日竟有一批在京都做生意的异旅人,闻风前来登门相府,扬言略懂解毒之法。

  然后这些异旅人中,有一位当场认出了曾在他手里购买过毒物的姜雪楠。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需要江苒多说什么,一切都不可控的走向了真相源头。

  后来江苒不知道那批异旅人最终怎么样了,只知京都从此再无异旅人。

  若非姜雪楠的身份,牵扯到整个姜家、其中包括姜赫,江苒自己,以及相府和定英候府两家的关系。若非如此,江苒也不知道姜雪楠能不能平安活到后来。

  陆荣或许在江苒面前,素来颇具君子之风。但一位在战场上统领三军、枪戟之下白露野的少年将军,自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曾经刺杀过江苒的贾四隅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不过,牵涉到爱人,友人,以及未来妻子的娘家,陆荣无论是明面、还是背地里,最终留了余地,没有向姜雪楠下手。

  异旅人给出的答案,正如那位江湖老郎中所说,婆娑一毒本身是为无解之毒,而轮转之花是唯一希望。然而到底只是传说,他们自己贩卖毒物,却也从未寻到过解药真迹。

  当初异旅人冒着触犯大彦律法的风险,将毒物卖给姜雪楠,是为图财。后来登门相府,是为图悬赏。

  所以最终,这批异旅人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后来的一段日子,果真老郎中所说,江苒的症发越来越频繁,情况一次比一次差。

  这世上有一种痛苦,是亲眼看着心爱之人忍受着病痛折磨,自己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无法替代,无法感同,只能守着,看着,祈祷着。

  江苒身体里的毒,最终是系统金手指给解的。

  那些派出去的将近数千人,最终并未有人寻回什么轮转之花。

  身中异毒最后却奇迹般活了下来,江苒再一度成为京中热议话题。陆荣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若非那超出他认知以外的“保命金手指”,他的苒苒活不下来。

  作为亲人,姜家人自是感到万幸,并未追求背后原因,只当是江苒自己所说的偶遇了什么奇人异士,机缘巧合下便解了毒。

  而姜雪楠给江苒下毒一事,虽然最开始循着“家丑不可外扬”,老太太想捂住的,然而全府上下人多口杂,最终依旧是像当真“真假千金”丑闻一样,什么也没能捂住。

  登上话本时报后,此事传得满城风雨。

  当初姜尤氏知道事情真相后,险些直接昏厥过去:“作孽……真是作孽啊!”

  相爷姜御之跟姜赫,也曾一度不知如何放置姜雪楠。那些姨娘们,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们,曾经如何骂着江苒丧心病狂,后来便也如何骂着姜雪楠丧心病狂。

  对于世人来说,真相如何,两位当事人经历过什么,都不重要。大家只看自己看到的,只相信自己相信的,站在正义的一方,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

  而对于江苒和姜雪楠来说,她们各自有各自的立场。江苒是受害者,但她也做不到要姜雪楠直接去死,背后还有整个姜家。姜雪楠作为下毒之人,有过后悔和挣扎,有过动摇和恻隐,但事实发生了,做错事的人终要付出代价。

  老太太最终捶胸抹泪下了决定:“若是苒丫头无事便好,若她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雪楠啊,你走吧,以后别回这个家了。”

  丑事在阴影里时,或许不叫丑事,但一旦暴于阳光之下,终教千夫所指。

  姜雪楠体会到了“姜苒”曾经众叛亲离、臭名昭著的滋味,分明她还是高高在上的相府千金,是程国公府明媒正娶的孙媳妇儿,金尊玉贵,衣食无忧。

  就算她做了错事,最终还是没有人动她分豪,但姜雪楠自己却知道,她的生命已经开始倒数。

  这世间从来没有她的位置。

  最终在一个静谧的盛夏月夜,在江苒和陆荣成婚的当晚,在京中所有人都在祝福江苒的时候。

  姜雪楠写了一封无人愿意替她送出去的信,信上没有怨恨,没有道歉,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只是写着:三妹妹出嫁了,以后要开开心心过日子。一直往前走吧,别回头看,你会幸福美满的。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江苒最终也没有看到。

  万籁俱寂之时,姜雪楠从曾经陪嫁的宝匣里翻出一堆糖果来。糖果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没有吃完的巧克力糖球。由于泛潮、被虫蛀,如今早已经没法吃了。

  姜雪楠拿起其中一粒,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手里看了许久许久。随后她平静地拆开金箔似的包装纸,含了在嘴里。

  并于这个夜晚,以一把崭新的匕首,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