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京都积雪融化,万物复苏。

  寒梅凋谢之际,河岸的新柳开始抽出嫩芽,街头巷尾的孩童们肆意奔走嬉闹,手上拽着崭新的纸鸢。

  江苒再见陆荣,是在二月初九当晚的庆功宴上。

  大彦朝辅国将军陆潇白凯旋归京一事,比他出征时要轰动得多;自古百姓爱英雄,又一次在玄武门将迎军的夹道挤得水泄不通。

  天家为此设宴,邀了满朝文武为大将军接风洗尘,王侯贵胄和稍有头脸的世家儿女们都在其中。

  由于兼职了皇宫尚食局的司膳大人,江苒提前两天就被告知,此番得负责庆功宴上的酒食膳事。

  觥筹交错的鎏霄台,圣人端坐于上首,面上带着温和笑意。

  此番原是只要一副北境舆图,而定英候非但顺利带回了舆图,还于此行在漠北边关斩杀了虎视眈眈且骚扰关隘已久的九窨单于,清扫了其部落所有残余势力,破获城池两座,缴获兵械战马无数。

  大彦朝有此骁勇猛将,圣人自是不愁将来横扫四野。

  此时鎏霄台尚未开宴,江苒身着司膳大人该着的月色束腰朝服,站着鎏霄台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静待宫人告知开宴时间。

  隔得远远的,手持拂尘的白面宦官步下玉石台阶,于满朝文武面前高声宣读圣旨。

  应天承运,圣主谕曰:

  定英候陆潇白英勇神武,以三千精骑深入北漠破城平寇,教化番邦刁蛮,扬我大彦国威;如此不世功勋,朕心甚慰;特赏黄金万两,加食邑,晋万户侯。其余军将一律论功行赏……

  除此之外,连不在场的陆谢氏也被封了诰命夫人。

  圣旨宣读完后,在场的文武大臣们嫉妒有之,艳羡有之,赞叹有之,幸灾乐祸亦有之。

  定英候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表面看似前途无量,然自古以来君臣之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例子数不胜数,那些手握兵权功高震主之人,通常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不过表面上,朝臣们无一不是纷纷拱手道贺。

  “定英候真乃我大彦朝神将啊!”

  “大将军年少有为,骁勇无双,可谓当代男儿楷模……”

  “有定英候在,我朝自当四海□□,国泰民安。”

  ……

  无数恭贺声中,陆荣起身迎旨,神色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谢陛下恩典。”

  春寒料峭,夜风袭人。

  鎏霄台宫灯葳蕤,隔着杯盏和人潮,从江苒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远远看见一抹颀长高挑的玄色背影。

  那背影带着冷意,带着仆仆风尘,在白骨露野的战场上倾轧磋磨之后,似乎比从前更加坚毅更加凛然了,仿佛能抗下世间所有。

  然而也不知是否错觉。

  少年于这夜风中在华丽的鎏霄台前茕茕孑立,江苒莫名觉得他有点孤单。

  身上的箭伤还疼吗。

  如今已经好了吗?

  江苒觉得自己比想象中平静,她没有心乱如麻,没有神思恍惚,也没有多么期盼他看自己一眼。

  耳边传来宦官宣布开宴的声音,江苒回过神来。同以往一样,少女小心翼翼指挥着尚食局的宫人们依次斟酒布菜。

  大彦朝司膳大人一职,原本是要长期负责皇宫里所有酒食膳事的。但因为江苒在被太子薛杳川“聘请”时,事先提了要求,说自己不愿意天天呆在宫里。

  因此江苒只是个“兼职”的司膳大人,宫里有宴事、或是天家特意召她进宫时,江苒才会进宫。

  并且每次进宫主宴,江苒需要负责替圣人试菜,以保证圣人的饮食绝对安全。

  少女按时前往鎏霄台上首,在宦官和宫人们的监视下,亲自为圣人布菜试菜。

  在辉煌璀璨的琉璃宫灯下,在圣主威严无双的气场之下,身着月色朝服的江苒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离得较远的世家儿女们,知道江苒已是宫中司膳大人的无不心神微妙,既唏嘘又艳羡,且他们当中也不乏一些人是正儿八经奔着吃宴来的。

  毕竟如今火遍京都的「苒苒百味」每日营业时间有限,无论王侯贵胄还是平民百姓皆一视同仁,不允插队,不允包场,想酣畅淋漓的吃上一顿还真不容易。

  谁能想到曾经人嫌狗厌臭名昭著的相府假千金,会有一天凭着一手厨艺得到天家青睐,并一身荣光的站在圣主爷身边呢?

  寒月皎皎,在金碧辉煌的鎏霄台泼下淡淡银辉。随着琵琶乐声的奏响,四下气氛渐渐松弛下来。娉婷婀娜的舞姬们蹁跹入场,个个姿容绝色,在大将军陆荣的席前卖力扭着盈盈纤腰。

  陆荣的视线却是越过一众香艳舞姬,直直落在了正给圣人布菜的少女身上。

  其实先前闻到久违而熟悉的食物香气时,陆荣已经然心下有数,因此并没有多么惊讶。

  陆荣也算今夜主角,与周靖等人落座于鎏霄台正中央。少年背靠着椅子,神色寂寂。

  时隔半年,她好像一点未变,又好像哪里变了。

  周身气质淡淡的。

  仿佛被并不久远的时光冲掉了些许活力,整个人沉静了些,也清冷了些。

  并且从始至终,她没有看他一眼。

  今日午后玄武门人头攒动,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陆荣无悲无喜。战场上的鲜血和杀戮,漠北的衰草寒烟,足以冲散人的感性,将少年打磨的愈发冷硬无情。

  即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扫过夹道那些挨挨挤挤的人群……

  没有她。

  少女香软的躯体,唇上的温度,仿佛已经被时光碾碎成为泡影。只会于漠北那些荒凉而静穆的午夜,在不为人知的妄念里入他那些可耻的绮梦。

  未待陆荣多想,敬酒的朝臣们已然围了过来。

  京都的春夜其实挺冷的,但比起北境森寒,几乎算得上是温暖了。

  几杯烈酒过喉,连体温都不由微烫了起来。

  江苒试菜结束之后,规规矩矩退到一旁。少女眼观鼻,鼻观心,以为这样就可以不被任何人或任何事扰乱心绪。

  然而余光中,许是那些妖娆绝色的舞姬们穿得太少,这大冷天的也不怕冻着,惹得江苒忍不住朝鎏霄台瞄了一眼。

  明明只是飞快的一眼。

  却还是诡异又精准穿透人群,于那灯火人潮之中,撞上了一双缀满夜色的寂寂黑瞳。

  视线一触即分,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灼伤彼此。

  那人面上带了笑,颇为熟稔的与朝臣们推杯换盏,眉宇间却似蕴着化不开霜雪。

  不过半年而已,江苒觉得陆荣的轮廓好似更加冷硬了,他周身没了曾经矜傲锐利的少年气息,愈发沉静稳敛,俨然已在短短半年时光里从少年蜕变成男人。

  可是没有用饭就被人灌酒……

  会伤胃的啊。

  江苒的思绪仿佛那飘忽不定的飞花,渐渐乱而繁冗起来。她强迫自己不要关注他,他们之间早就在半年前终于一句“到此为止”。

  也不知过去多久,琵琶乐声渐渐温和舒缓,舞姬们鱼贯退下之后,换了新的一批上场。

  与此同时,上首的圣人放下筷子,睨了江苒一眼,叹了句味道不错。随即朝着鎏霄台缓缓开口:“大将军此番深入北境,为大彦朝立下汗马功劳,除去晋爵之外,将军可还想要其他封赏,尽可与朕提来。”

  皇帝这一开口,大臣们复又安静下来,纷纷望向今夜的主角。

  难怪先前的圣旨只是宣读了赏金万两、加食邑晋万户侯,感情还有口头封赏等着?

  还真是圣眷无双、光耀门楣啊。

  一些上了年纪、特别是家中有与陆荣年龄相仿的纨绔子弟的大臣们,看陆荣的目光俨然在看“别人家的孩子”,又羡又嫉妒。

  不过话说回来,带着赫赫军功凯旋归朝,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得圣人如此青睐,从某些方面来说,确是邀功请赏的最好时机。

  一般只要不是无理或过分的要求,圣人定是都要准的。

  对于男儿来说,驰骋疆场已属人生一大快事。至于生平何求,无非是权力、荣华、女人。

  前两者,定英候算是一骑绝尘,甩了同龄世家子不知多少条街。唯一的区别倒是女人方面,其他世家子不知甩了他多少条街。

  因此不少朝臣都猜着,定英候若要封赏,会不会与女人有关?

  同样也联想到此节的世家小姐们,不由都纷纷竖起耳朵,还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在江苒身上。

  要知道,这位定英候与那宰相府的假千金可不是一般的纠缠不清啊,来来回回的,你拒婚我,我拒婚你,跟闹着玩儿似的……

  甚至京都话本时报也理不清两人之间究竟什么关系,究竟是两情相悦,还是两看相厌?是当真在玄武门相拥热吻过,还是早就分道扬镳?

  这一点,连姜赫和姜雪楠都搞不清楚。

  更别说京中其他世家子了。

  所有人都等着陆荣开口邀赏,好奇这位目下无尘且看似无欲无求的大将军,此番会向圣人求些什么。

  就连江苒……大概也是有点好奇吧。

  然而只见下首玄衣猎猎的陆荣站起身来,于原地见礼颔首道:“臣下为陛下效力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邀赏。圣人庇佑陆家,已是臣下殊荣。”

  “除此以外,臣下别无所求。”

  众人:……无趣。

  其实陆荣想说的,是男儿保家卫国,自当尽心竭力。

  然而这天下是圣人的,圣人需要的忠心的臣子,而非“保家卫国”之心,陆荣清楚里面的分寸,从某些方面来说,也算一种表态。

  此言一出,果见上首的圣人眉宇舒展,龙颜大悦。在众臣面前将陆荣夸了一通后,圣人继续道:“将军忠心耿耿为大彦朝效力,朕甚感欣慰。”

  “不过你这一无所求,倒教朕心里过意不去。”

  “朕看将军年纪也不小了,早就过了适婚年龄,若将军不嫌弃,朕将爱侄女宁钊郡主赐予你为妻,你待如何?”

  此言一出,鎏霄台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