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了, 铺了天地间绒绒一层白。
人界都城,街道上寥寥数人,皆裹着夹袄将手藏在袖中, 跺着脚被冻着两颊通红。
“今年落雪似乎来得比往年早了些。”
“是啊, ”交谈的路人中另一人眉头上挂着细碎的霜雪, 呼出一口白汽继续道:“天都更冷了, 屋中端的水盆都凝成冰啦。”
“得回家里去将火炕烧得旺些, 才能暖和起来哩。”
“害,要真这样还不如回去和自家婆娘做些能暖和起来的事情。”
“比如?”
“比如……”
后面的声音被吞没在风中。
“啧……”
“怎的了?”林成偏头去看身侧的青年。
“冷。”夏地跺跺脚,嘴里咕哝。
“那……”林成解下身上的大氅想披到他身上, 被夏地制止了。
“别了, ”夏地把大氅的领带在他脖子上打了个死结:“到时候你自己病倒了我还得费心尽力照顾你给你熬药。”
林成笑:“那找个酒馆进去歇会儿?外面可冷, 小心冻坏了。”
“随我来。”夏地牵着他的领子。
馆子里人不多,都是因着天气过冷想出来找酒喝来暖暖身子。
大堂里回响着满身酒气的高谈阔论与豪情壮语,桌上的男人凑作一堆拼酒闹骂,呼出的热气似乎将这小小的馆子都氤氲得回温了不少。
夏地寻了一方靠角落的桌子拉人坐上, 让小二温了壶酒上来,忙倒一杯往嘴里送去。
农家的酒性烈, 味儿冲且苦辣, 甫一入喉如被火烧一般一路从喉管到胃里浇灌而下,阵阵刺激过去,不久后便从胸中幽幽泛上一股暖意来,仿佛连带着冰冷的手脚都回暖了些。
夏地吐出一口酒气, 望着对面的林成,眼中尚有几分未散去的湿意。
林成执壶给他再倒一杯,“莫喝这么快,当心呛着。”
“嗯。”夏地咂咂嘴, 捏着酒杯,脸上慢慢现红。
林成瞅了瞅他,给自己也倒了点,正要喝,又被夏地制止了。
“等等,”夏地从他手中拿过酒杯,一饮而尽:“你不能喝。”
“为什么?”林成挑眉。
“你身体不好,不能喝就是不能喝。”
“那我喝什么呢?”林成反问他。
夏地往旁边看了看,给他拿过一壶茶来:“喝这个,给!”
林成:“……好。”
好半晌后,夏地将一壶酒喝完了,放下几粒铜板,伸出爪子去摸摸一旁林成的手:“冷。”
“喝完酒还是冷么?”
“不,”夏地摇摇头,“是你冷。”他状似想了想,忽然一跃而起,“我抱着你就不冷啦。”
林成瞧见他脑袋上突然蹦出来的两只狐狸耳朵,眼皮跳了跳,忙上前去捂住了他的脑袋,索性周围的人都已喝得有些醉了,没人注意这边。
“收敛些,可别在外人面前露了原形。”
夏地顺势往他怀里蹭了蹭,自顾自揭开斗篷钻了进去。
他在里面窸窸窣窣的蹭了片刻,身形忽的一消,那斗篷瘪了下去。
林成伸手一捞,捞到一只醉醺醺的狐狸。
夏地手脚并用爬到他怀里来:“这样就不冷了,都不冷了。”
林成摸摸它耷着飞机耳的脑袋,低声:“你醉了,我们回去吧。”
夏地用嘴巴拱他的手:“好喔。”
林成转身出门去,留下店小二独自一人在原地挠着脑袋费解的看着他的背影。
刚刚不是两个客官吗?怎么突然就剩一个儿了?
街道铺了一层厚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林成深一步浅一步,往城中的狭窄小巷中走去。
他的魔力不足以支撑他与夏地二人自由来回魔界与人界,于是请孟云池给二人专门辟了个固定通道,在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小屋处便是通道入口,可供他在人魔两界自由穿梭。
林成抱着怀中愈发沉重的狐狸缓步而去。
夏地长大了,体重比以前重了许多,可他偏偏就爱赖林成怀里,对于自己有多重这种事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路上与一行人剐蹭了一下,林成挥一挥袖袍,低声道了句:“抱歉。”
夏地又伸着爪子爬上来要去舔他的脸,顿时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林成将兜帽戴严实了,掖一掖边角,把夏地的脑袋按了回去。
那行人听见他声音,身子顿了一下。
邵玉清满面恍惚,只觉方才耳边的抱歉声陌生又熟悉,像极了那个他找了近百年的人。
那一声触发了他的回忆,叫他仿佛看到了记忆深处里那个高大沉默的男人。怔怔然许久,邵玉清蓦地回神,忙转头去看,却见身后空荡荡,哪还有什么行人。
他不止一次认错人了。
但是这次……
邵玉清胸中心绪起伏,忽然拔腿就跑,朝身后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急剧转动视线,在每一个巷口,每一个转角,每一个突然出现的行人身上一扫而过,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方才那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至最后邵玉清力竭被雪块绊倒,伏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听到的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和呼呼风声。
又是他的幻觉么?
邵玉清拍掉身上的落雪,低头看看被冻得发青的手指,有些麻木的一步步走远了。
这若是叫曾经的林成看见了,只会心疼得不行,而后马上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将手回暖。
他总是将他捧着含着费尽心力的护起来,生怕他受一丝委屈,哪怕任他如何作也不会反抗。
所以他才有那样的底气,认为自己如何林成都不会离开。
但是他却真的走了,不要他了。
于是他这才发现,除了林成,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那般真心真意毫无保留的对他好了。
经年寒凉伴孤生,至此才知昔人难能可贵。
天气真冷啊。
冷得彻骨。
林成抱着狐狸到隐秘小巷里,那里几乎门挨着门,墙挨着墙,确实狭窄逼仄,但也不易被人发现。
推门而进,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林成对墙面视若无睹,关上门便径直朝着大墙而去,直到身形没入墙中不见踪影。
入目是暗紫色的天空,林成知晓他们回来了,顺着熟悉的路径回那魔都里那不大的杂货铺里去。
魔界里的冬季比人界还要冷,堪称酷寒。
林成到店铺后方两人住的屋子里烧起火炕,把醉醺醺的夏地放上去,见对方扭动几下,窝到被子里去了。
林成用锦被将他裹紧,去小库房里看那群被小心翼翼温养在灵力罩里的鱼,伸手取了一条出来,晚上做红烧。
寒风凛冽,那力度大得似乎要连同屋顶也一齐掀去一般,发出鬼哭狼嚎的声响。
夏地是被一阵香味馋醒的,他动动鼻子,四肢并用的爬下床去拱开门,只瞧见林成挽起袖子穿着围裙,在给他做饭。
“好香。”夏地跑过去蹭他的腿。
“去桌上罢,快做好了。”林成往碟子里盛菜。
夏地爬到椅子上两爪搭着前桌,眼巴巴仰着头等吃。
林成笑了笑,将做好的菜端上桌去,瞧见夏地呜咽呜咽的吞着口水,却还在等他坐下来一起吃。
林成揉揉它的脑袋,将饭盛好了放它面前,夏地小拱一口,顶着鼻尖的饭粒朝林成呜呜叫着给他夹鱼。
林成将肉夹到他的碗里,支颐看夏地吃得欢快。
吃饱喝足夏地躺炕上不动了,团成一团看林成收拾桌子去清洗碗筷。不一会儿床上的狐狸难耐的扭动片刻,变成个青年,磨磨蹭蹭下床来贴到了那个人身上。溅飞的水珠顺着林成的手臂滑落,被手臂上盘虬微微突起的青筋改变了滚落的弧度,幽幽向一旁歪去。
林成察觉到有只手摸进自己衣领里,眉头微动,“安分点。”
夏地拿下巴搭在他后肩上,朝着他耳垂吹气:“我不。”
林成洗净了手,用袖子擦干,转身看他,“刚吃饱就想着这些事儿了?”
夏地笑嘻嘻道:“是呀,这天太冷了,不如你帮我暖暖身子如何?”
“那火炕烧得还不够旺么?”
“那怎么够呀,”夏地的手执起他一绺半白头发,低声:“再旺也烧不到里面去呀……”
林成捏捏他软软的狐狸耳朵,身上的围裙已被夏地灵活解下来了。
……
夏地的狐狸耳朵上多了个牙印,他拿手捏捏,有点疼,出了点血。
他瞧了瞧身边侧睡的男人,轻声咕哝:“你属狗的啊,这么喜欢咬我耳朵。”
“唔,”林成闭着眼摸索,在枕边探到夏地的脑袋,用手掌抚了抚:“你的耳朵可爱,看了想咬。”
这种话林成甚少讲过,夏地好不容易听到一回,暗戳戳的欢喜起来,钻他怀里去。
夏地的耳朵大抵是他情绪表达最明显的地方,情到深处时会颤个不停,一抖一抖的,特别可爱。
不一会儿夏地见他呼吸均匀平静的模样,以为他睡着了,这才自语似的小声道:“那我以后就不收回去了,给你咬好不好?”
只给你咬。
“好啊,”林成忽然出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一言为定。”
夏地霎时变回原形钻被子里去,一边嘤嘤叫一边拱他的身体,疑似恼羞成怒。
林成被他拱得痒痒,低声笑起来。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模糊不清,曾经的记忆已经越来越遥远,仿佛有谁在他心里占据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人取代,随着岁月的消磨而逐渐变得透明了,曾经的人……是谁呢,也在他心里占据了那样近乎全部的位置……
林成眯起眼,想不起来,干脆不再想了。
罢了,反正过往的都是些无谓岁月,不值得回忆,也不值得被铭记,珍惜眼前才是他当下要做的要事。
林成抱着怀里毛茸茸暖呼呼的狐狸,渐渐沉入梦中,似乎睡得熟了,面容平静而安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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