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了?”陆百川诧异地重复一遍。

  晏醉玉默不作声, 内窥一周天,睁眼时对上钟关的目光,两人无声地同时摇头。

  ——他们至今没有出现异状。

  “看来事态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晏醉玉略做思忖, “不急,先解决湖底。”

  他脱下外衣, 将乾坤袋留给贺楼,顺着湖岸缓缓下潜。此刻是半月当中月华最盛之时, 湖水的起伏也格外明显, 两侧泥层生长着旺盛的水草,随着湖水绵延摇曳, 有些断在水中,四处乱飘, 十分影响视线。

  晏醉玉凭着记忆寻到上次灵力波被挡回来的位置, 心中估算着湖底空间, 能明显感受到今夜下来, 湖底比上回宽阔一倍不止。说明结界在月圆之夜短暂消失了,这兴许是出事时间固定在初一十五的主要原因。

  只可惜今晚潮汐波动太大,被旋涡卷起来的水草和沉积物使得视线不能一览无余。

  他慢慢摸索着,经过某个水草聚集区时似有所感,拽着水草停住动作往后一看。

  对上一双漆黑的、死板的眼睛。

  晏醉玉:“……”

  听我说, 谢谢你。

  眼睛的主人藏身在杂乱的水草丛中,偶尔能窥见白色的衣角, 大半身子被遮挡住,浑身上下唯独一双眼睛完整露出来。晏醉玉跟这双眼睛沉默对视了一会儿,探身拨开她身前的水草。

  这是一具浮肿得看不清模样的女尸, 腰间缠着铁链, 另一端嵌在湖底, 不知通往何处。晏醉玉伸手在她眼前,从左晃到右,从右晃到左,女尸的眼珠子就跟着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晏醉玉气笑了。

  姑娘,你醒着装什么尸体?

  或许是意识到晏醉玉在试探她,接下来无论晏醉玉如何动作,女尸都只是冷冷地看着。

  晏醉玉怀疑她就是上回下水盯上自己的那道目光,正想进一步确认,湖上方毫无征兆传来一声重响,似乎什么东西撞上铁制物,声音传到湖底,听起来闷闷的。

  不,不对。

  晏醉玉皱眉听着余音,不是湖面上的声音,是湖泊三十米开外、地下传来的动静,经由土层传到他耳中,故此听起来格外沉闷。

  “嗬嗬——”这声响动毫无理由地激怒了女尸,她嘴里发出几声古怪的音调,被泡胀的舌头耷拉出来,水肿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愠怒,四肢抽搐似的划动一下,腰间的铁链猛地绷紧!

  水底翻滚起凶猛的波浪,一个拍打将晏醉玉卷远,晏醉玉五指下意识掐诀,不知为何又眼神一闪,松开手指,任由自己被水浪卷上岸。

  没有受伤,却如同上次一般,被水流呛了一下,晏醉玉弓身伏在岸边咳嗽,心念微动——她没有展现攻击性。

  这名女尸早已失去生命迹象,这点毋庸置疑,她作为一个死物、邪祟,藏在水底,藏在结界之后,很难说她在山庄的「吃人」事件中担当一个什么角色。

  可是从她将贸然闯入的晏醉玉拍上岸、而不是发动攻击的行为来看,她对人类的态度应当停留在相对平和的阶段,至少没有强烈的食欲,也没有激烈的恶感。

  晏醉玉不禁想到,之前往湖里跳的人,遇到过这具女尸吗?

  如果遇到了,为什么最终依然消失在山庄里?

  或者……还有其他入口?

  想到这里,他往后耙了一把湿漉漉的长发,露出清晰的眉眼,抬眼看了看,发现本该在原地等待他的钟关等人不见了踪影。

  晏醉玉心跳猛然漏了一拍,跳上屋顶,迅速俯瞰着山庄内各处。

  山庄东南方向一间小院,地面裂开一个深黑的大洞,泥层凹陷,墙角的柳树拦腰折了,半截露在外面,半截不见踪迹。

  晏醉玉脚尖几个点跃,眨眼就到了坑洞前。

  坑洞深不见底,饶是晏醉玉的好目力也看不清底下有什么,塌的地方在院中空地,周围屋舍都好好的,除了损失一棵柳树外,就只有靠近墙根的一圃海棠。

  晏醉玉捡起一枝裸露出根部的海棠,放到鼻尖细嗅。他不了解海棠品种,难以区分各类海棠之间的分别,但他记性不错,在虞云城查疫病的时候闻到过这股味道——虞云特产海棠,醉胭脂。

  坑洞两米左右、靠近回廊的地方,有一道很长的拖拽痕迹,附近分布着散乱的脚印,其中一个额外大些,应该是钟关的。

  脚印在那处分布得毫无章法,力道轻重不一,看走向,他们应该是直接翻过回廊,踩着厚实的泥地冲过来,最后在临近坑洞边缘停下,边缘处的脚印反倒变得沉稳有序起来,间或打着转,似乎在这里停留商量过一段时间。

  这一发现让晏醉玉不由自主松了口气,钟关还有闲情跟小弟子们商榷,情况应该不到最坏,至少并不那么紧急。

  他轻松下来,循着拖拽的痕迹一路查看,最后在回廊拐角处年久失修的木头上找到一块撕刮下来的衣料。是陆百川的。

  论实力,四个弟子中最好的是钟铭,陆百川差在对战经验,但他行事机警,反应迅速,要在钟关眼皮底下抓一个这样的人,必得出其不意。

  晏醉玉稍微复盘了一下,大致是五人在湖边等他时,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掳走了陆百川,并且持有陆百川完全无法抵抗的强横力量,随后四人追上去,陆百川落入坑洞,钟关停在边缘商议方案。方案的结果,应该是五个人都下去了。

  所以最后,问题的关键还在坑洞上。

  晏醉玉叹了口气,吹亮火折子往漆黑的坑洞扔去。火折子带起微弱的光芒,笔直下落,落到大约十丈的位置时,不知撞上什么,「铿」地一声脆响。

  这个距离,光芒微弱,晏醉玉看不清太多,只在火折子到底时看到花纹古朴的大块铁片。

  随后火折子一弹,弹起一点弧度,砸进铁片缝隙里,很快湮灭。

  ——

  漆黑无比的底下空间,滴滴答答的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钟关晃了晃撞得发蒙的脑袋,低骂一声。

  几刻钟前,他们在岸边等晏醉玉的过程中遭到袭击,袭击者是一捆成了精的绿叶枝条,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缠住陆百川的脚踝就跑,几人连忙追上。但诡异的是,力道在将陆百川拉到坑洞边缘时忽然松懈,底下不知道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撞出一声巨响,那捆枝条顿时被打萎了似的,恹恹地缩回地下。

  陆百川被拖着走,一时没能反应,顺势落到了坑洞里,几个瞬息后又是一声闷响,陆百川触了底。

  他应该摔得有些严重,过一会儿才闷闷地大声喊:“我没事——”

  钟关蹲在地面松了口气,正要让他点火折子,陆百川突然短促地一声惊叫,叮叮哐哐撞了几下后,又没了声。

  钟关往下扔火折子,看到两扇巨大铁片,铁片之间留有缝隙,陆百川可能是一不留神踩空了,从缝隙里掉了下去。

  钟关犹豫了一下,决定带着弟子们一起下去捞人,这地方鬼得很,晏醉玉不知道多久才能上岸,把他们放在上面不放心。

  他御剑带人下去,一开始好好的,穿过铁片缝隙时也好好的,可再往下降的时候,就仿佛遭遇了什么无形的磁场。灵力完全紊乱,近乎乱窜,再往下一点,更是一丝灵力也调动不出来了。

  这地底下,似乎有什么压制灵力的东西。

  他们在半空中往下落,匆忙之中钟关只来得及随手抓了一个小崽子的衣领,可惜在下落过程中也松了手,眼下几个弟子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钟关的首要目标就是将他们挨个叼回来。

  被他抓衣领的那一个应该不会离他太远,钟关打着火折子,摸索着慢慢搜寻。

  地下空间很大,路不坑洼,但走向奇怪,还有笔直往上的,十分难走。周围的石壁上覆盖着青苔,钟关随手擦了一下,露出底下刻着的花鸟鱼纹。

  他皱了皱眉,定睛细看。

  石壁擦净后,材料竟然是珍稀白玉石,这种岩石雪白无纹,莹润如玉,故有白玉石之称,因为坚硬度高,难以雕琢,所以民间不常用,只有仙门喜欢用其铸造大殿,刻上防御法阵,危险来临时是救命的底牌。

  再一想,花鸟鱼纹,正是百年前仙门流行的刻纹样式。

  难不成这地底下镇着的,是一座仙门?

  钟关矗立在原地苦思冥想片刻,想不明白,暂且搁下,继续去找小崽子们。

  走了约摸一盏茶功夫,他忽然听到水流声。

  水流的高度应该较为陡峭,听起来哗啦啦的,但水流不大,钟关循着声音走过去,在墙面上找到一个巴掌宽的裂缝,正汩汩流水,底端还搭着海草。

  ……不对。

  钟关打着火折子,梭巡着墙面。

  这不是裂缝,这是一扇铁门。

  铁门原本应该封闭阖上,但下面有一截似乎被大力撞击过,门中间扭曲内翻,行成个两尺左右的弧圆,水流正是从那里冲击进来。

  山庄里唯一有水的地方,就是那座湖泊,显然,这扇门连接着湖泊某处。

  钟关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记得那个人工湖占地不大,如果晏醉玉此时还在湖底,他弄出响动,对方应该能听见。

  他朝那个出水的门缝缓缓探出手。大多数仙门内殿墙上都会刻隔音符文,如果现在所处的真是古仙门大殿,那在里面出声的效果可能并不好,他准备探出手在铁门外敲击。

  手伸到一半,大约是刚刚探出铁门外的程度,他耳边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铁链声。

  多年锻炼出的警铃在心中疯狂响起来,钟关心头一跳,立马准备抽手回来,却被一只冰凉浮肿疑似手的东西用力抓住,以他锻体的力气,竟然一时挣脱不开。

  钟关一咬牙,抓住对方反手一折,按理来说这一下该直接将来人手腕撅骨折,可那只手软绵绵的,像是折了一团棉花。对方死抓着他的手,却毫无动作,钟关甚至感受到另一只手也摸了上来,抓着他的手翻来覆去。

  淦!

  老子对水怪没兴趣!

  这念头刚起,对方忽然甩开了他的手,有些嫌弃似的。钟关劫后余生地缩回手,正要看看是何方妖孽,刚一蹲下,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从扭曲的门缝里钻进来了。

  靠着漂浮的长发,勉强能辨认出是名女子,她用黑得没有眼白的眼睛盯了钟关一会儿,满意地缩了回去。

  钟关:“……”

  不是,你几个意思?

  水怪缩回去后,钟关在原地发了会儿蒙。

  水怪探头进来的时候,地上的铁链跟着一阵响动,她一离开,铁链就跟着哗啦啦地走,显然这些锁链是用来绑住水怪的,但奇怪的是,如果要锁住什么东西,这地宫内部不才是最好的囚牢吗?随便找点材料将门缝封上,又何必大费周章用锁链将她吊在外头?

  钟关百思不解,原地踌躇了会儿,见铁链没有再响,水怪看完之后就把他这个人当做不存在,只好一头雾水地继续往前。

  火折子在刚才的冲突中掉落在地,心知被水打湿可能也没用了,钟关还是蹲下身挣扎了一下——他就剩这一个火折子了。

  手刚触地,钟关顿了一下,指尖捻起来一点滑腻的鳞片,放到鼻尖嗅。

  鱼腥味?

  既然有水流通,那有鱼确实不是什么怪事,钟关只在意了一瞬,便继续去摸火折子。

  地面上水积成洼,他在其中挪动,鞋底打得湿透,因为要摸火折子所以始终半蹲着,重心压得很低,他脚步又重,挪动一步,便带起一阵水声和令人牙酸的鞋底摩擦声,乍听起来,像什么大型怪物在缓慢地挪走。

  钟关自嘲一笑,心念刚落下,耳畔响起一声轻微的啜泣声。

  他停步,出声的人似乎也被自己无意弄出来的响动惊到了,随后好片刻都没有动静。

  钟关却已经警醒地抽出后腰的短刀,凭着那短促细微的一声,精准锁定来源。

  钟关现在能肯定,地底下必然有某样消解灵力的神物,因为他的灵台如死了一样,怎么都调动不了,随着灵台罢工,五感的敏锐度也显然有所降低——有人离得这般近,他竟然等到对方出声才发觉。

  他压着声响脱下鞋袜,踩在一旁略高一截的石台上,缓缓逼近。

  出声人应该是躲在一颗巨石后,方才火折子还亮时他粗略扫过一眼,大致记得附近布局。

  钟关很有耐心,那人却不太能沉得住气,就在他摸索到巨石后面的时候,火折的光亮了起来。

  钟关:“……”

  钟关暗道一声不好,他现在所处位置,那人稍微一探头就能将他抓个人赃俱获,万一对方是什么凶煞,他被压制灵力,又失了先机,着实不妙……

  这样想着,凶煞举着火折往后看,眼泪汪汪地跟钟关看了个对眼。

  钟关:“……”

  唐书:“……”

  “钟——钟长老——”唐书稍显细软的发在头顶扎了个团子,他一抽噎,团子跟着颤,最后他瞪大眼睛,眼泪夺眶而出,“钟长老!有女鬼抓我!”

  他还是用气声说的,眼珠子谨慎地往后瞄,滑稽又可怜。

  唐某一身江湖气,性烈如火,能为兄弟两肋插刀,唯独怕鬼这件事,给他的侠气减了几分。

  钟关将他从石头后拎出来时,他还在抽抽噎噎地哭诉,“钟长老,那女鬼馋我身子,她摸我……”

  钟关忍耐,“摸你哪儿了?”

  唐书一怔,羞涩,“她,她摸我手……”

  钟关看了一眼他的表情,想骂人,“你害羞什么?”

  唐书羞羞怯怯,“这还是第一回 有女孩子摸我手,我,我……”

  钟关寻思,他可能没见过女鬼的全貌。

  钟关躬身摸索了两把,抓到铁链,也不稀得理哪根管哪里,直接拉着铁链狠狠一拽。

  古怪的嘶鸣声混在水里,模模糊糊地从门缝外传来。

  随后泡肿了的女尸从缝隙钻进来,因为动作粗暴,脸上蹭掉几块黏腻的皮肉,掉在水洼里,她就顶着一张嶙峋斑驳的脸,冷森森地盯着二人。

  钟关:“看……”

  “不用看了。”唐书冷静地将眼珠子往头顶一翻,移开目光,“谢谢你长老,封心锁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