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沐心中微震, 他握着那瓶药瓶，突然觉得那药有千万斤重。
一些被自己本能忽略的猜想在这一刻仿佛冰山浮出水面，似万鸟飞过重山, 像太阳掀开乌云，叫他不得不去直视仅剩的唯一一个可能。
“爹，娘……”秦沐唤了他们一声。
单听这个语气，再加上秦沐回来时的表现, 两人已经猜到了些许端倪。
娘亲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乖崽, 我们带你去你的房间吧，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记得告诉我们哦。”
秦沐心头一暖, 他握紧药瓶，冲两人点点头：“好, 我会说的。”
两人这才放心着把秦沐带回屋里去。
这屋子是当初秦沐还在蛋中的时候，两人就特地为秦沐建的，其中蕴含着他们神兽一家至精至纯的灵力，不论秦沐受了什么伤，遇到什么危机, 灵力多么亏空, 只要在这个屋子里多待些许时间，便能补足痊愈。
更别提恢复记忆这些事。
秦沐走进屋子, 把门关上的那一刻，娘亲脸色便沉下来：“那个人类……”
“叫洛祝。”秦天行道,“先前我问过兽师了, 说是沐儿上辈子的尘缘。”
“难怪。”娘亲抿了下唇,“他能联系上我们。”
联系兽界的办法只有兽界才有, 凡人是不可能联系得上兽界的。
洛祝当初救了秦沐前世, 秦沐想报恩，于是给洛祝施了灵力，洛祝身上带有兽界的灵力，这才被天道盯上，也正是因为这道兽界的灵力，叫洛祝本能地学会了兽语，甚至会化形成兽鸟，他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无中生有了许多兽界的相关书籍。
后来，甚至无师自通联系上了他们。
“那时候他请我们来帮忙，带走秦沐，我就该想到的。”娘亲忧心地皱起眉头来，“倘若叫沐儿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他是不是又想下界？”
秦天行说道：“他若想下界，那便下界去，咱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了，不由着他，难道和他置气？他也不是小孩子，不能再让他有片点的讨厌我们。”
娘亲摇摇头：“他在下界受了这么多的苦，难道还要见他下去受苦？”
“洛祝答应我们的，他一定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的。”秦天行伸手按着安远的肩膀，“我们得相信他们。你如果还担心，那我们也跟下去？”
“开什么玩笑？”安远瞪他一眼，“倘若我们也下去，那不就是告诉兽主他们，叫他们来抓我们吗？兽主愿意网开一面叫我们把沐儿带回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我们也不能和沐儿闹坏关系啊。”秦天行说，“他们小孩子之间的事情，我们也不能去参与啊。你看要怎么办？”
“就不能阻止他吗？一个凡人而已，过段时间就会忘记了，那人类瞧着，可能也没法升仙，本来也配不上沐儿。”
“你别忘了，沐儿和他互相是尘缘。”秦天行叹了口气，“既是如此，倘若我们阻碍，只能叫他们之间的感情更为深刻……上次赵家那孩子，你忘了吗？洛祝能不能成仙，还早得很，再说，洛祝要成仙了，那也不会住在兽界，现在还是凡人，但能活很久，以后带到兽界还能被我们盯着，叫沐儿不受他的欺负，多好？”
安远听着，也有些动容了：“你说的也是，不过他会愿意吗？”
“他如果不愿意，早想着带着沐儿一起去杀魔族了，他没有，还特地联系我们，甚至什么都没有告诉沐儿，这不就是说明，他心里有沐儿的吗？”
安远点点头，却仍是担忧，她瞧着紧闭的屋门：“这次倘若沐儿非要下界去，咱们可没有理由去让兽主提前开门带沐儿回来了。”
“你放心，回兽界的历练，沐儿一定能行的。”
秦天行说着，又道：“你别忘了，沐儿的上一世是怎么走的。”
安远想起来这事，头发又愁掉了两根：“好不容易将沐儿养得那么大，躲过了魔族的攻击，却没躲过人间天道那混蛋，居然觊觎沐儿，还好他转世了……”
说着，安远问他：“若我想对付天道，如何呢？”
“天道想拿我们兽族为他平天下，真是想得极美，我瞧这事可行，不过还是过问兽主一番。”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接着齐齐看向紧闭的屋门。
屋门内，无数灵力流光般在房间里流来转去，那些流光围绕着秦沐周转着，慢慢氲着他体内的灵丹。
秦沐刚刚吃下灵丹，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仿佛自己的魂魄归了位，好像无意间丢掉的东西被找回来，关于灵魂深处有一处空缺被填满。
他再次看到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唤他：“秦沐，这次你是真的想接纳我了吗？”
秦沐隐隐之中意识到了他是谁，他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个真相，会让我难过吗？”
“可能会有一点。”对方瞧着他，“但这些是你自己的记忆，你真的愿意丢开吗？”
秦沐说不上愿意不愿意，因为现在的他，是只能、必须、必要去了解的。
对方却好像看见了秦沐心中所想，轻笑一声：“洛祝把你送回来，便没打算看你恢复记忆，也没打算等你回去，你真的觉得这些是你被迫所为的吗？”
秦沐一愣。
“你现在就可以放弃。”出乎秦沐意料，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再没有先前见面时那般急迫，那么想让秦沐知道什么。
他反倒是说：“你父母在外面很担心，他们甚至想好了你若要下界，他们就顺便以讨伐天道的名义跟下去，他们很爱你，也很怕你再次受欺负，你若是想止步于此，那现在就停下来，这是最好的选择。”
秦沐莫名，又有些不高兴。
“讨伐天道是很危险的，而他们这么做，是因为知道，你是被天道，被魔界所害。”
秦沐一愣。
“包括洛祝，他处理完魔族，下一个目标，就是天道，虽然他想着要活着来见你，但到底如何……谁又能清楚呢？”
秦沐眼神轻颤，他摇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你在骗我的是不是？”
“不是在骗你，只是这些是你必要知道的。”那人瞧着秦沐，“你心里告诉我，你想知道。”
顿了片刻，那人朝着秦沐伸出手：“现在，该是你做出决定的时候了，如果想知道，便拉住我的手。”
秦沐抬眼，瞧着对方。
这一刻，他脑中闪过无数的画面。
亲情，和洛祝。
仇恨，和洛祝。
他两辈子，都栽在了洛祝的身上。
他本来应该逃的。
可他本来没有这个来生。
他也没有现在。
他甚至压根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母。
秦沐沉默了下，道：“既然要讨伐天道，没有我，怎么行？”
他伸手握住对方。
在那一瞬间，对方像被吸进他的体内似的，一道光紧紧地笼罩住秦沐。
无数的记忆碎片，和他那些缺失的情感，也一并被纳进身体中。
他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自己就是那个小公子，被洛祝救起来，呵护着的小公子。
他不懂人间，瞧着洛祝，便起了好玩的心思，逗弄洛祝，使唤洛祝，瞧着洛祝忙前忙后。
他还瞧着洛祝去见自己收养的孩子，他就躲在旁侧，变成一只小黑猫，安安静静地听着洛祝教学。
然后，是他允诺洛祝给洛祝能力。
随后而至的，是天崩地裂，是无数人的崩坏，是天下的污浊黑暗，是那样白的人被一点点染黑。
是洛祝无能为力，绝望之后，又见不得秦沐受苦，于是剜心剜肺，都要最后留下秦沐一丁点的可能。
最后，一切陷入黑暗。
秦沐的魂魄由着洛祝护送着，一路回到了兽界。
他回到了那本就属于自己的兽壳，被洗去所有的记忆，重新进入轮回。
他静待着百年过去，魔族卷土重来，他在人间十四载，然后重新见到洛祝。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洛祝的那一刻。
心动纷至沓来，他静默黑白的世界突然有了色彩，闯入了鸟兽鸣啼，握人的手有了温度，心脏开始跳动，生命跟着动了。
他原来只在那一刻，才开始活着。
秦沐睁开眼睛，他抬手抹掉脸上的泪，急切地冲到门口推开门，就见父母依旧站在屋外。
只是一个眼神，他们便知道秦沐选择了什么。
“乖崽，娘这次不会放开你的手。”
“爹也是。”
秦沐皱了皱眉，眼泪跟着掉出来。
他扑进了两人怀中。
——
凡界。
剑衍山。
一战过后，万仙阁几乎只剩废墟。
无人知晓那场战中到底有多少损伤，只知道魔师败了，被洛祝引天裂吞进去了。
天裂被修补，于是他们凡间至少百年再不用担心天裂的问题。
所有宗派自发上万仙阁感谢洛祝，却被新任阁主申烨告知，洛祝在剑衍山上闭关，再不见客。
他们心中过意不去，又见万仙阁四处都是废墟，便自发留下来帮忙。
申烨赶不走去，便只能领下情来，担任起指挥的工作。
他时常对着废墟叹息，想着无法去探望洛祝的伤势，也想着那个自从一战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秦沐。
还好，身边总有个形影不离的山灵在跟着他。
“你放心啦，我还没死，说明我的内丹活得好好的，说明秦沐也活得好好的。”
申烨摇摇头：“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你是在担心什么？”
“我是在担心……”
“等等你先别说话。”山灵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不过片刻后，那严肃的表情又转而变成一种准备看好戏的愉悦，“有贵客要来了，洛祝可有的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