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得像是过了几十年, 又像只是晃眼过了几年。玄清门蒸蒸日上，俨然有了几分四大宗之首的样子。
但全宗上下被霍以恩约束得很好，鲜少听说弟子有出格嚣张之举。
竺风来也要回师门了——景瑟细细端详着他的来信，信中说南海那边一切安好, 不日便可唤醒剩下沉睡的族人, 在此之前，一定会抽空回来一趟。
这么些年, 竺风来并不因为安逸而懈怠, 反倒越发勤加练功, 亦去了许多地方，收了几个弟子。
霍以恩每每问起日后如何复兴鲛人族，他都信手拈来, 显然心中早有成算。
“看得这么高兴, 是你师兄那宝贝徒弟的信？”身侧坐下一人，语调戏谑，景瑟心情好，不同他斗嘴：“是啊, 小竺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
来人是晏松惟。这几年因着楚宛宛的精心照料与景瑟的真火“伺候”, 眉目间缭绕的魔气寡淡不少。楚宛宛一直坚信, 虽还不能彻底根除, 不让他遭太多罪也是好的。
这么多年, 霍以恩与楚宛宛多多少少都被宗门事务所累，他们俩却都落得清闲，两位伤残手拉手养身, 好歹做个伴。
上下打量了晏松惟几眼，景瑟笑道：“不错啊，我估33摸着你再养个几百年, 基本上就能不被魔气影响了。”
“念我点好吧，”晏松惟礼尚往来，转头观察起景瑟的脸来，“你今日面色也比昨天好些。”
“是吧，晨起时，我自己也觉得轻快些。”景瑟自知此生修为再不能进益，但见自己面容日日如旧，庆幸之余，总不免暗暗祈愿——
至少让她陪着霍以恩久一点，再久一点。
院落敞亮，阳光正好。景瑟想去捞桌上的糕点，却忽地眼前一黑，突如其来的心绞痛让她猛地窒住，回过神来，“哇——”地一口污血喷出。
景瑟下意识的反应，是赶忙拭去唇边的鲜血，然莹白指尖与赤色相触，鲜明得触目惊心。
晏松惟面色一沉，立即上前欲为景瑟把脉，瞥见自己布满魔纹的手，滞了滞，仍是极快地将手搭住景瑟的脉搏。
很快有了回音，他像是不信，来来回回重复几次，直至景瑟轻轻挥开他的手，了然他不出口的话，苦笑道：“我的时日无多，对吗？”
那日她下定决心要涅槃，就已经料到了最坏的结果。况且，这还是其中，尚好的一种。
她没有当场丧生，却没有得到新生，重获久长的生命。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终是快了些。
但比起旁人，她自己总坦然得更快些。
“……总会有办法的，”晏松惟垂了眼，复抬起，加重声音念道，“我这身魔气都能被净化，你也未必不行。”
弯弯唇角，景瑟亦用笃定语气说：“好，一定行。
“我一定会活得比你这个遗千年的祸害久的。”
一墙之外，白衣之人伫立许久，静静听着院内的动静，接着，悄然离开。
然事与愿违总是伴着突如其来。
景瑟开始陷入长久的昏睡。
起初，她还能通过脚步声分辨来来往往的是谁，随着嗜睡的加重，只等来人近了，辨一辨身上的味道才知。
霍以恩身上的笔墨香最重。景瑟在心里悄悄分着，她知道霍以恩曾往房中搬过成堆的事务卷轴，又不知道为什么，很快搬走了。
他停留在房中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乎只是一直坐在景瑟身边。
数次景瑟醒来，她的手都被霍以恩牢牢握着，即便通身冰凉，也有这处温热，让她感到知自己还在人间。
景瑟需要喝的药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苦，只是于事无补。
但她总尽可能抚下眉头，因为每当她喝药时，眉头皱得最近的总不是她自己。
虽然霍以恩和楚宛宛见她强颜欢笑，总会神色愈发黯淡。只有晏松惟，会皱着眉头假装幸灾乐祸，说下回一定熬得再苦些。
这日，景瑟从睡梦中被一阵争吵声惊醒，竟然是霍以恩和楚宛宛。双方显然意见分歧极大，以至于在外头这般大声，不顾及她会听到。
景瑟支起上身，抱腿侧耳听着，捕捉到了关键词。他们无疑正争论着是否还要给她喂药，或者说是灌药。
“万一呢？万一会有那一分转机呢？要我眼睁睁看着她去死，我做不到！”
“这么多日坚持下来，是否出现转机，你也亲眼看到了。同样，景瑟的情况，你也亲眼所见。”
“……我知道，我当然都知道，但是你要我怎么放弃……”
楚宛宛语气从未这样颓然过，景瑟听着听着，眼泪啪嗒一声，滴在床上，赶紧去擦。
水渍却被晕越大，滴滴答答连成一片。
……要是她不用让他们这么忧心，就好了。
沉寂了许久，安静场面被霍以恩打破了。
“我比谁都希望她好好的。”
景瑟拼命捂住嘴，才不让哭号惊动他们。
这一日还是比预想的来得快一些。
霍以恩如往日一样，迈入院落时，已有人影立在树下，仰面观察着树枝。
——那是一株早年他特地移植的梧桐。初时葱葱欲参天，现下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枝叶凋零，了无生趣。
树下的人影迟钝地闻见脚步声，转头看他笑道：“你来啦。”
病中景瑟一直觉得自己气色不好，从前心爱的盛装不愿多穿。她总以为自己的小心思掩饰得很好，实际上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
霍以恩恍惚想起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景瑟的那晚，她眼中满溢着害怕，可又是那样生动与倔强，让人难忘。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害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笑意都达不到眼底，纤瘦的双肩似随时可以生出双翼，乘风而去。
霍以恩缓缓走向景瑟。
直到他轻揽自己双肩，景瑟才嗅到些许草药香，不久前，她还以为这种药草香已渗入霍以恩骨髓。
“在看什么？”霍以恩轻声问她。景瑟复仰脸：“在猜来年，它能不能顺顺利利地发出新芽。”
扣着她肩的手不自觉收紧，又放开。
“你觉得呢？”
景瑟听到霍以恩这样问她，他的语气这样疏松平常，疏松平常到仿佛景瑟真的可以忽略其中深意。
“我觉得会的。这里有土有草，还有阳光和养料，它会开得……很漂亮的。”景瑟举起手去描摹，那样鲜活的画面跃然心间。
“那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再一同来看。”
景瑟笑而不语，摊开掌心：“师兄，剑借我一用吧。”
霍以恩手一划，他的佩剑稳稳落入景瑟手中。
因着主人的关系，属性相克的佩剑并不排斥景瑟，甚而隐有亲近顺服之意。
不合手的剑入手，景瑟胸膛却忽地升腾起一股豪气，一个闪身，已现于几尺开外。
景瑟就着当头的日光，舞起了剑。
那曾是她熟稔于心的剑招，是梦里刻画过千次万次的，如今使来，虽被掣肘，但更多仍是快意！
快一些，再快一些……
景瑟意图快过剑上的流光闪动，可在纵身一跃之后，无力地脱手了剑。
霍以恩稳稳地接住了坠落的她，半跪在地上，让景瑟倚靠得舒服一些。他想用手去抚景瑟额间盛放的花钿，却又停住，闭着眼睛安慰她：“你只是太累了。”
景瑟不接他的话，笑意盈盈地去触他的脸颊：“我只是要死了。
“只是要死了而已。”
闻言，霍以恩猛然睁眼，要说什么辩驳或继续欺骗自己，然景瑟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制止了他。
她当然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于霍以恩莫过于凌迟，但她还是要说。
“借用的这一辈子，我其实没什么遗憾了。我知道师兄你怨恨我们相伴的时日太短，我也怨，但不恨。”
此时此刻，景瑟还庆幸着，至少，自己还能顺畅地说话。
“已经足够了，我这辈子很精彩，有深爱的爱人，可以为之赴死的好友，还拯救了很多很多人……”
说着，景瑟苦笑了一下：“我一直追寻的另一世，或许穷尽此生，都不会有这万分之一的精彩。
“我不要去许愿来生，我不会有来生，师兄也不会有。你会好好的，好好地修炼，好好地得道成仙……
“我想想，你要是去了天上，做个什么仙君好呢？天上的神仙应当不会仗势欺人吧，也说不准，那到时，你就去找齐无穷，告诉她。
“我死之前只有这么一个愿望，希望她能罩着你。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下雨了？”景瑟开着玩笑，要去抹霍以恩面上的泪水，被攥紧了手，深深拥入另一个怀抱。
“……好，如果真的碰到了她，我会转告她的。
“我会告诉她，她的晚辈坏得很，走得很早，还不愿意我去找她。”
“我也不想走这么早啊……”是孩子气的撒娇，景瑟的眼皮沉重起来，她使劲抬眼，眼前的一切却都模糊起来。
不行，她还不能就这样睡过去，她还要再看一看她深爱的师兄。
“说不定，一觉起来，我就已经回到家了，所谓的异世，不过是我做的一场梦。
“梦醒了，我就活过来了，师兄、宛宛、晏松惟、风来……就都不见了……”
景瑟已是近乎梦呓般。
“……对，我们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就好了。
“所以，睡吧。”
睡吧。
安心地得到了回应，遥遥的歌声伴着凄婉的哭声由远及近，像是在隔世的梦中。
景瑟垂下手，在全然失去意识之前，她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这一生，太长，又太短。
她要回家了。
抱着逐渐冰冷的身体，霍以恩一动不动，金乌西沉，他才有了反应。
一吻落于花间。
时间也好，空间也罢。
都不会是他找到她的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