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意立刻起身， 穿上厚实的衣服下楼。
现在是夜晚十一点，按理来说，这座旅馆的人都该睡着了。
但前台依然点着一盏油灯，旅馆老板正坐在柜台后翻阅书籍。
听到解意的脚步声， 他也没有惊讶， 只是缓缓将书合上， 转头看向解意。
“旅馆的大门已经上锁，请您回到自己的房间。”
解意先是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随后问道。
“月城……是出去了吗？”
旅馆老板没有回答，他倒了一杯热巧克力， 推到解意面前。
“喝完这一杯就回去睡吧。”
解意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 他拿着热巧克力重新回到房间。
露台的门还能打开，解意打开门， 在寒风中一口灌下那杯热巧克力，随后将空杯子放在露台的栏杆上。
热饮让解意体内燃起一股热意， 他单手摁着栏杆， 直接翻身落到了楼下的雪地里。
这座洁白的城市一片寂静，所有的房子都没有灯光，这里唯有天空中时隐时现的银色月光指引前路。
路上没有脚印， 之前的风雪早就把一切痕迹化去。
解意却觉得自己可以找到方向。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总是有这种自信。
谁是可以信任的人，谁是心怀恶意的人。
他一眼就可以分辨。
他有比野兽更强的直觉。
因此解意总是一直跟着月城， 即使在温暖的南方， 热夏的南方， 太阳高挂空中， 解意也从来不觉得安全。
只有在月城身边， 他才觉得那些不停窥探的视线终于停下了。
虽然白天获得了安静，但夜晚的时候，解意有时也还是会做噩梦，梦里总是有许许多多看不清的黑色火焰试图将他的一望无际的白色梦境焚烧殆尽。
每次解意痛苦的时候，月城就会带着一缕白色的微光出现，将那些黑色的火焰驱除出他的梦境。
月城在解意的梦里永远都只是一个背影，但解意就是认得他。
现在月城不见了，解意在梦里也没有等来他的守护。他回想起今夜的梦，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解意知道，他要找到月城。
不管月城要做什么，都不行，他必须待在自己身边才能安全。
解意踩着厚重的积雪，一步一步地离开这座像是神殿一样的城市。
在经过神殿广场的时候，解意看到了那座双生胎儿的雕像。
但解意只看了一眼，就没有什么兴趣地继续往前走。
“喀啦，喀啦，喀啦。”
解意耳边突然响起如同琴弦一根又一根崩断的声音，枯枝一截又一截被人踩断的异响，还有无数夹杂在风雪里的低语。
【不跪拜吗？】
【不跪拜吗？】
【不向……伟大的神灵……跪拜吗？】
……
那些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声响渐渐汇聚成某种怪异的语言。
解意不为所动地继续走着，只是随着那些声音的频率越来越高之后，低声斥责。
【吵死了。】
这些声音都是这个世界的生物无法认知的语言。
解意说完之后，似乎也不清楚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只觉得那些讨厌的声音终于停下了。
解意是在踏出这座冰雪之城时，发觉天地之间似乎产生了什么变化。
白天到来的时候，这里的景色虽然惊人，但还处于正常人能接受的范围。
但现在，到了夜里，这个世界似乎颠倒了。
黑暗的天空被解意踩在脚下，皎白的月亮在不远处缓缓转动，城市却浮到了解意的头顶。
解意揉着眼睛，想着这也许是某种幻觉，但他依然无法挣脱，只能继续向前。
“不要害怕，因为……月城和弹珠宝宝，是从来不害怕的。”
解意给自己加油打气，他就像游走在寂世中的独行者，寻找着未知的答案。
在解意不知走了多久的时候，天空开始渐渐向下倾斜，解意眯起眼看向前方，随后他突然高兴起来，蹬蹬跑着嘴里大喊。
“月城！”
在前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那窟窿足有一座湖泊般宽广，而在那黑色的窟窿边，解意看到了月城的背影。
这与他梦中的情景多么相似，只是这一次月城背对着解意，脱掉了身上的外衣，上半身白皙如雪，但他的下半身……却长着类似触手或是树枝一类的东西。
“你怎么会在这？！”
月城侧头看向解意，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像是根本没有想过解意能够闯入这里。
毕竟这里并不是什么物质世界！
“别过来！现在立刻回去！”月城厉声警告着解意，但他的话音刚落，那黑色的窟窿里就立刻伸出了成千上百道只如枯枝般的黑色手臂，将月城一下拉了下去！
月城落入了那黑色的窟窿里，窟窿以非常快的速度拉合着，解意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就这么追着月城跳了进去，就此坠入无尽深渊。
解意在坠落的时候，听到月城无奈又悲伤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来呢？”
“如果不来，总觉得……我将再也见不到你。”
解意在一片黑暗中，根本看不到月城的身影，他只能在周围类似墙壁一样的东西上，偶尔看过一闪而过的银色铭牌。
【地下一百公里】【地下三百公里】【地下一千公里】
解意在这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只能不停重复着坠落的世界里，丧失了意识。
……
白色的积雪蔓上了那殊丽的少年，在白雪即将覆盖少年的头脸时，昏迷一时的解意突然喘着粗气坐了起来。
“到底部了？月城？”
解意站起身四处张望，在右侧的一块大石上，看到了最后一块染血的铭牌。
【地下七千公里】
按照人们的猜想，星球的核心就在地底，越靠近地底，温度越高，据说地下几百公里处就足以将人彻底融化。
但这里却全然不同，解意抓起地上的积雪，触手没有温度，就像某种无形的泡沫。这里就像一个独立空间，它并不真实地存在于星球的物质面。
这里太安静，解意根本听不到声音，包括他自己的呼吸。
解意随意挑了一个方向，他边走边叫着月城的名字，但是直到他口干舌燥，也没有半点回应。
解意走啊，走啊，他的心跳突然隐隐加快，他终于听到了声音。
那是像被掐着脖子，逼迫它们发出尖利的叫声的哭嚎。
每一声都足足拖够六十秒，这些噪音让人听得几乎窒息。
他走啊走啊 隐隐听到了哭嚎解意心跳突然加快。
解意不耐地捂住耳朵，随后……他身后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他的小腿。
解意缓缓转过头就看到在他脚下正趴着……一个小小的胎儿。
解意瞪大眼，但眼前的胎儿又在瞬间消失，他下意识地知道“它”在自己的身后。
这一次，解意没有半分迟疑地转过头，他先是觉得自己也许罹患了某种只能看到白色的病症，最后他开始往后退，才终于在三分钟后，看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胎儿头颅。
那颗头颅足有一座上千米的山峰大小，它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像是发育畸形一般，上半张脸生着白色肉瘤。
那张脸上唯一发育成功的嘴唇，正在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用尽全力地张大嘴哭嚎。
可是这个胎儿为什么只剩下头颅？
解意看着它仅剩的身体，在脖子的连接处，像是出现了许多撕咬的伤痕。那是带着无尽的贪念，与单纯的本能的吞噬。
手脚，躯干，它的身体……都被吃尽了。
【饥饿。】
解意在梦中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单词。
现在他看到了这个残缺不全的胎儿。
月城站在地面注视着那个胎儿，解意终于找到了月城，他立刻向月城跑去。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解意听到胎儿的哭嚎越来越大，越来越长。
这一次，解意终于听明白了它在哭什么。
它就要消失了，无论是物质还是意识层面。
唯一能让它活下来的办法，唯有将他的化身吃掉。
苟延残喘也没关系，就像现在这样也没关系，它只有活下去的欲望！
远古时期，古神们随意在宇宙间争战，交/配，繁衍。
古神经历上亿年的阵痛，诞育了子嗣。
有些子嗣一出生就将自己的繁育者吞噬，有些则还是幼生态，只能被别的古神吞噬。
还有一些狡猾的品种，它们一出生就是一粒球形的卵。
它们十分聪明地躲在某颗最近的星球内核里，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星球的物质，能量，最终它们将成为那颗星球。
等待着，等待着……等待它们的力量彻底成熟之后，它们将自星球内部破壳而出，变成真正的完全体。
但是这颗星球的胎儿雏神等不到那个时候。
卵子异常的发育让它们生成了双胞胎，它们因为无法正常生长，而开始向陆地上的人索要任何能让它们长大的东西。
那些灵感过高的人，听到了它们的声音，就开始探索，寻找，直到在那幽深的地心，脱离物质位面的地方，见到那可怖的胎儿雏神的模样。
大部分人当场死亡，而极少数经过那非人的磨难，接受了胎儿雏神游离的一丁点意识的生物，则在陆地创立了崇拜它们的教派。
这些狂信徒喜爱双生的东西，甚至自己也想方设法诞育双胞胎，他们一代又一代地向雏神奉献，为了让雏态生长，除了祭祀生命，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吗？
在全球狂信的这段时间，陆地上的生物锐减。但人们的意识早已被其侵占，他们仍在不停的献祭，渴望奉献自己的一切。
【当神祇降临时间，就是我等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欢喜】
他们不是不知道雏神长成之后，这个星球就会被雏神顶破最后的虚假外壳，土崩瓦解，化为宇宙中的尘埃。
没有任何人能够生存下来。
神灵的祭祀没有人类可以阻止，直到十万年前，两位雏神已经知晓即使吃空这个星球，它们也无法同时长大。
互食战争……开始了。
其中一个胎儿神获得了胜利，它疯狂吞噬着同卵兄弟的身体与力量，正要吃掉对方的头颅时，却发现自己变得极为细小。
它失去了庞大的足以填塞半个星球的身躯，它甚至被自己的兄弟的风嚎吹走。
可这并不是坏事。
获胜的雏神明白它将进入沉眠期，身体与意识开始变得凝实，变得更适合在宇宙中生存，也更适合前往更黑暗更混沌的世界，与那些远古时期就统领宇宙的神明们一决高下。
当它再次醒来，就将真正步入成年，吃掉它兄弟的最后一部分。
而仅剩一个头颅的雏神发泄着愤怒，它的愤怒覆盖了大地，那些生活在北方的人瞬间化成冰雕，无数绿植森林山峰湖泊，都化为了冰雪。
神灵受到重创时，人类的意识得以逃脱掌控。
人类开始逃亡南方，那边是胜利者的领土，雏神的力量无法侵袭那里。
但是……当胜利者醒来，生活在繁华南方的生物，将第一个成为南方神的开胃小菜。
逃亡啊，逃亡吧，活下去吧。
但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任何生物都没有存活的未来。
每一天即是末日前夕，每一天即是死亡狂欢。
不甘就这样死去的北方雏神，趁着自己还能操控部分人类的意识，下达了杀死南方雏神的命令。
不管什么方法，谁都好。
雏神分出了自己仅剩的部分力量，分给了自己虔诚的信徒，或者其他一些具有资质能够听到它的呼唤的生物。
月城是在二十年前被选上的。
北方城市中的人都为月城欢呼雀跃，他们只以为月城在十万年后，成为了神的眷属。
人类已经忘记了过去曾降临在头顶的恐怖，他们让月城去祭祀神灵，让月城倾听神灵的话语，让月城在神灵苏醒时……安抚神灵。
似乎这要这样，人们就能活下去。
但在那座城市中，唯有一人告诉月城，你不想这么做也可以。
你只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就可以了。
那人将手指轻摁在月城的额头，像是某种坚定的仪式。
“____，____，____，____”
仅剩一个头颅的胎儿神侧过头，像是真的在看着月城。
它发出了人类无法音节的，唯有被它选中的人，才能听懂。
【回归于我】
神灵的话语让这座空间瞬间扭曲，那冰雪的幻象在转瞬间消失，变为了一张长满着一圈又一圈利齿的东西，像是蠕虫的口腔。
它其实根本不需要听到月城的回答，而是要直接将他重新吸收。
“不可以！去了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是你，不要成为它的一部分！”
解意大叫着冲上前，试图拉住月城的手。
原本还在思考如何把解意送走的月城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震惊地低头看着解意，他眼中闪动着难以置信的波光，像是第一次看清了解意的样子。
“啊……原来，你真的回来了。”
月城轻笑着抚摸着解意的发顶，随后他义无反顾地落入了雏神的口中。
“我来完成我的工作，不是被它吸收，而是……让它变成我的一部分。”
连古神也未曾察觉。
月城曾经死亡过一次。
当时他同样落入了雏神的口中，在最后他用尽力量，要把自己的最重要的人送离这个世界，但对方却抓着他的手说。
“把我送回过去，在你还年幼的时候。”
“我会将你再次带到这里，你将与现在完全不同。”
“强大，坚强，你将……成为新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