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从地上迅速爬起来, 尴尬的看着汤天栋,汤天栋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看到。

  家宝向林晓指了指汤天栋手里的饭盒:“娘, 叔叔买的饭。”

  说完, 便从汤天栋怀里下来, 拉着林晓的手往汤天栋那边走过去。

  “娘摔倒了,痛不痛?”

  林晓讪笑了声:“不痛的。”

  汤天栋把饭盒递给她:“这是买给家宝的晚饭, 你带回家吃。”

  林晓没有接:“家宝这孩子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不是多大的事情。”汤天栋把饭盒放到林晓手里,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解释道, “我跟这孩子一见如故, 能给他买点东西我自己也是高兴的,不用有负担。”

  汤天栋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他确实不喜欢小孩,可跟家宝接触下来,对这孩子有股莫名的亲近感, 想疼他。

  林晓刚要说话, 余眼看到汤天栋身后有人, 就这么站着不好,就把东西接了, 在那个工人路过身边的时候跟家宝说:“家宝,以后不许再这么不听话,看到哪个叔叔阿姨都问东西吃,这是不礼貌的, 知道吗?”

  这句话不仅是说给家宝听的, 也是说给那个工人听的, 那人下意识看了林晓和汤天栋一眼就匆匆离开。

  林晓带着家宝和那些饭盒离开了纺织厂,汤天栋骑着自行车追出去:“天要黑了,要不要我送你们回去?”

  林晓摇摇头,斟酌片刻,说:“汤厂长,很感谢你对家宝这么好,我们心里都感激,但以后不要这么做了。家宝他不懂事,您不能跟我们一起惯着他,免得其他人说闲话。厂里人多,闲言碎语也多,会影响您的名声。”

  林晓心里清楚得很,家宝是吃了长相的福利,话她也跟家宝说过不止一次了,可孩子毕竟年纪小,说过的话转眼就忘,只能拒绝汤天栋的好意。

  话说完之后她自己又意识到不对,人家一番好意,现在倒显得是别人的不是了,忙说:“我们不是觉得您给的东西不好,实在是这份好意家里承受不起。”

  汤天栋看着林晓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林晓,把她的局促和尴尬都看在眼里。他经历过被别人巴结的日子,也曾经低声下气求过人,能理解林晓现在的心境。

  于是汤天栋没说什么,骑着自行车走了。

  岑春花不明白林晓和汤天栋在车间里发生了什么不过听了这几句话后就大致猜出来了,她的想法跟林晓是一样的:“汤厂长给我们东西那是可怜家宝,我们有手有脚,不能总拿人家的,自己挣钱买的东西才花得心里踏实。”

  这么一想,岑春花路上就跟家宝絮絮叨叨的解释着为什么不能要汤天栋的东西。

  家宝不太明白,他喜欢叔叔,叔叔对他也好,所以他接受东西心安理得,可是他相信奶奶跟娘是为自己好,就把岑春花的话给记下了。

  “家宝以后再也不要叔叔的东西了。”

  岑春花心里酸酸的,摸摸他的头:“以后家宝想吃什么,奶奶挣钱给你买。”

  ***

  汤天栋带家宝去食堂的事情很多工人都看到了,消息在整个厂里传开,大伙儿私底下议论纷纷。

  吴美兰听到后吓坏了。听其他人说得信誓旦旦,她怀疑自己会错了意,也认为林晓是汤天栋介绍进厂的,赶紧去探口风。

  林晓知道吴美兰想问什么,吴美兰就是一个势利眼,不过她跟汤天栋毫无关系,不能借着人家的威风去压同车间的人,更不能让汤天栋惹上闲话,就大致的解释了前因后果。

  漂染车间的工人有些是见过家宝的,觉得家宝的模样确实容易让人喜欢,就没怀疑林晓说假话。

  确认林晓没有背景,她未婚生子的事情又让人看不起,分给她的活不仅没什么变化,还变本加厉。

  不知道是谁先传出来的,林晓进车间的时候亲口欺骗大家自己跟副厂长家有关系,才导致了这场误会,那些原本以为林晓是千金小姐的人都觉得她虚伪,明面上躲得远远的,背地里都在嘲笑。

  经过这件事以后,那些年轻的工人觉得最漂亮的还是罗娇娇,罗娇娇再次被众星拱月。

  林晓丝毫不理会那些风言风语,默默做自己的事情,吴美兰要是给她加活,她就据理力争,没再退让,经常被吴美兰言语讥讽。

  不过吴美兰知道林晓不是个软柿子以后,就没敢太过针对她,偶尔借着丽姐的名字给她添点活。

  半个月一过,漂染厂的活变少,林晓正在跟丽姐办理离厂的手续,吴美兰出现在办公室:“丽姐,纺织车间那儿说缺一个清理机器的人手,让我来问您有没有推荐的人选。”

  丽姐:“你看谁合适,找个人过去吧。”

  吴美兰看了眼林晓:“林晓不是不在我们车间干了嘛,我看她就合适。”

  丽姐抬眼瞥了瞥林晓。

  清理机器的活不好干,因为白天机器都在工作,晚上下班了才能上工,就是个苦力活,工资跟漂染车间的差不多,之前纺织车间也来漂染车间找过人,没人愿意过去。

  说白了那就是个扫地工,谁都觉得不体面。在原来的车间工作比较舒坦,自然不想换个地方受罪。

  关于林晓的家事,丽姐也听了个大概,琢磨了下,询问道:“林晓,你的意思呢,要不要多留几天去纺织车间清理机器。去那儿干活是有工资领的,干个一星期左右就差不多了。”

  林晓:“一天多少钱?”

  “一天五毛钱,要上夜班,你是从龙福大队推荐过来的,除了工资,还能在队里加工分。”

  吴美兰:“林晓,你家里条件不好,这个工作机会难得,好好把握。”

  林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行,那就我去吧。”

  吴美兰跟村里那些长舌妇一样时不时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忽然推荐她过去,那边肯定不是什么好活,但能领工资,对她来说,累都是值得的。

  她本来以为自己在漂染车间没有工资,但是刚刚办理手续的时候拿了四块工资,再去纺织车间上几天工,就有七八块的收入了,过年的时候可以给自己添置一点东西。

  事情定下以后,第二天晚上林晓就开始去纺织车间干活了。每天傍晚吃完晚饭走路到镇上,早上天亮干完活再走回去。

  就这样一连过去了几天,都没在厂里再看到汤天栋。

  三天后的凌晨,其中一个小车间的机器停止工作,林晓正擦拭机器,听到车间里有人在说话。

  “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能进来厂里不容易,要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学。一个月过去还是修不好,过几天厂里检查,你的饭碗可就丢了。天亮的时候必须给我修好,不然经理问起来,我也帮不了你。”

  “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我困了,先回宿舍休息,你自己在这里捣腾,明天早上我过来检查。”

  随着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车间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轻微的抽泣声。

  林晓和那两个男工人隔着两排机器,看不到人,仅凭声音来判断,那两个工人中训斥人的比较年长,哭的那个比较年轻。

  八十年代的厂不同于林晓所处的那个年代,现在提倡经济改革,像纺织厂这些工厂关系着过来的经济命脉,至关重要,工作看起来虽然比较体面,但累也是实实在在的,因为每个人都在拼命干活,想做出成果。

  林晓来清理机器的这几天,经常听到有工人被管理训斥,每次她迎面遇到了都会假装没看到,免得那些人尴尬。

  林晓静静的听了一会,等哭声停止,才继续工作。

  擦到最后一排的时候,哭声突然又出现了,且没有刻意压抑,现在正是半夜,一大半的车间都停工,而这个空荡荡的小车间只有林晓在干活,哭声格外清楚,令人毛骨悚然。

  林晓这几天上夜班,工作特别辛苦,腰酸背痛,本来很困顿,听到小工人哭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寻着声音过去,在最后那台机器面前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工人,看起来都不到二十岁,坐在地上抹眼泪,手里拿着几件机修工具。

  他只顾着难过,没有注意到林晓靠近。

  林晓看着被拆出来的那台机器,零件放得到处都是,想着小工人应该是俢不好才哭的,考虑了几秒钟,缓缓开口:“你没事吧?”

  小工人吓了一大跳,惊恐的抬起头,明显是没料到车间还有其他人。

  林晓提起手里的桶和扫把:“我来清理机器。”

  小工人站起来,扭头把泪水抹干,才重新看向林晓,他这会已经反应过来了,脸微微泛红:“我没事。”

  林晓点点头,转身继续干活。

  等她把这个车间的所有机器都清理好了,正准备离开,看到小工人爬到机器上面尝试着继续修理,可越弄越糟糕,回到地上垂头丧气的,时不时用手抹两下眼睛。

  这是又偷偷哭了。

  见他如此,林晓有点同情他,看了眼那台机器的情况,厂里工具齐全,要俢并不难,小工人只是没掌握到方法。她想了想,问:“不能修好吗?”

  小工人叹了口气:“我太笨了。”

  他和其他几个年轻工人是一起进来当学徒的,其他人现在都能单独去修理机器了,只有他还半知半解,不能独立动手。

  这台机器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师傅特意跟管理请求让他拿这台机器来练手,这都半个月过去了,一点进展都没有。

  过几天上面检查情况,他就不能留下来了。

  想到这里,小工人开始自暴自弃,收拾东西:“师傅说得对,我不是俢机器的料,应该出去找别的活干。”

  林晓说:“这台机器不难俢。”

  “什么?”小工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林晓:“最多半天时间,就能修好。”

  小工人灰心丧气的看着她手里的桶和扫把:“你看过别人俢机器?”

  “我会俢这种机器。”林晓说,“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教你怎么修好。”

  小工人茫然的看着她,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觉得一个扫地和清理机器的女工说出这句话来有些可笑,但见林晓神情认真,没有任何恶意,也不像在开玩笑,而且能进纺织厂的都不是一般人,不能随便小看,便问:“你之前学过?”

  林晓:“算是吧,比这个更难的机器我俢过。”

  那些航天机器还有许多高科技产品都是她设计的,制作的过程中反复试验和修理,也算是顺带学习了机器修理方面的知识,对她来说纺织厂里的这种机器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活。

  “不过我有个条件。待会我还要去其他车间清理机器,如果我帮你俢好了这台机器,你得帮我去清理剩下的机器。”林晓把桶和扫把放下,“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