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秋生抬起了眼。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盯着那杯毒酒仿佛出了神，很快, 他对着孟太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太傅，您这一生，只收了两位弟子吧。说起来，您和我也是有缘，唯二的弟子都栽在我的手上，白费了您这么多年的栽培和心血。”
孟太傅神色发冷，“太子性情沉稳，居高位多年不急不躁，若不是因为你，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至于子野那孩子，不过是年纪小不懂情爱, 被你这一张脸给迷住罢了, 日后他便会慢慢清醒过来。”
“是吗？”闻秋生轻轻一笑，“太傅真当郭御史能逃得过去？你怎么不想想, 宫变那日, 太子被圈禁在府邸，是怎么得到宫内的消息？他收到的那封来自我的书信又是谁送出去的？太傅真以为, 太子被陷害入狱一事与郭御史完全无关？”
“一派胡言！子野秉性正直，爱国忠君, 陷害储君这等奸臣行径绝不会是他所为！”孟太傅明显发怒了, 他夺过身旁侍卫手中的毒酒, 伸手就想往闻秋生的嘴里灌。
对于那场宫变阴谋, 郭子野当然毫不知情, 但此时闻秋生只想激怒孟太傅, 他讽刺一笑, “哈哈哈哈！看来太傅您一点都不了解您这个好弟子啊！”
孟太傅愤怒之下，动作更加急躁，趁此机会，闻秋生扬袖将毒酒打碎在地，又迅速拾起一块碎片。
侍卫迅速挡在了孟太傅的身前，闻秋生只来得及用碎片对准自己的脖颈，威胁道，“想必太傅也不希望送给陛下的是个死人吧？”
孟太傅的神色瞬间阴沉下去。
他既然到现在都没杀闻秋生，就说明他需要一个活人做人质，若是闻秋生死了，一切都完了。
他冷冷道，“你想要什么？我不会让你死，但也不可能放你回去。”
闻秋生微微一笑，“我要你将与画像相关的人全都写下来，姓名身份还有如今所在之处，全都详细写下来。太傅虽然年纪大了，但应该不会忘记这种事吧？毕竟事关下任君王，与您的家族荣耀息息相关。”
“你要这些有什么用？”
“那当然是——”闻秋生的眼里露出残忍的神色，暗沉中夹杂着一丝压抑的疯狂，“让他们一个一个下地狱啊。”
“只要太傅将名单交给我，我就乖乖回陛下的身边，再说了，大燕的能人那么多，朝臣死了一批还会有新人上任，威胁不到太傅您的位置。这一笔买卖，还是很划算的。”
闻秋生见孟太傅露出怀疑的神色，不慌不忙，手中的碎片抵进了皮肉中，白皙的脖颈上瞬间渗出鲜红的血液。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笑容丝毫未变，“太傅莫不是以为我会怕死？我当初既然有策划宫变的胆量，就不会没有自尽的胆量。”
只要碎片再深一寸就会刮破喉咙血管，到时候鲜血飞溅，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人！
孟太傅没想到闻秋生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只好咬牙应下，“也罢，但此事相关人数众多，一时半会我也无法清点完。”
“这个不急，我可以等。”
孟太傅无法，只好遣人取来笔墨，大约半个时辰后才写罢。闻秋生接过名单，扫了一眼，随口道，“你不会在里面弄虚作假吧？”
“这就要你自行判断了。”
闻秋生眸光一闪，他假装在认真检查名单，身体微微面向屋门的方向。这里像是一个暗室，室内光线不好，侍卫都在孟太傅的身后，守着屋门的只有一个人。
他举起名单，对着微弱的光线辨认字迹，就在众人神经松弛之时，将手中的碎片猛地丢向门口那人的眼睛！
可惜准头并不怎么样，但趁着对方格挡的时候，闻秋生还是飞快拉开了门。
“你果然想着逃！”
孟太傅冷笑一声，侍卫们迅速冲了上去，闻秋生还没踏出屋门就被一左一右给挟持住。此时他没法再用自尽威胁孟太傅了，只能盯着又一碗毒酒越来越近。
就在此时，叮的一声，酒碗应声而裂，随之而来的是房梁崩坍的声响，几个黑衣人突然从天而降！
“保护太傅！”
看守闻秋生的人为了保护太傅也参与了打斗，闻秋生后退一步，想趁乱跑出屋。但刀剑无眼，面对意外袭来的刀光，闻秋生闪避不及。
随着一声闷哼，闻秋生扶住眼前踉跄了一步的黑衣人。
就在刚刚，这个黑衣人突然挡在了他面前，刀刃刺入了他的腰腹。
黑衣人转身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离，“跟我来！”
孟太傅冷眼看着其余的黑衣人在闻秋生逃走后便很快消失，神色深沉又带着失望之色。毕竟是他带出来的弟子，他再熟悉不过了，这一批黑衣人是郭子野的手下。
若说太子是他最优秀的弟子，那郭子野就是他最信任的弟子，想不到双双都……
闻秋生，此人果然是个祸害。
……
为了防止被孟太傅的人跟踪，闻秋生和郭子野一路不停歇地逃着。
在路上，闻秋生发现了郭子野的身份，他有些惊讶。郭子野倒是比他还急迫，腰腹上的伤口因为路上颠簸不断渗出血迹，使得他的脸色苍白，说的话也是有气无力，但这都没能阻止他朝着闻秋生道歉。
“是我的错，我没能发现老师他、他竟会做出这种事……”郭子野的眼里浮出痛悔之色，“老师他知晓我来自姑苏，或许是因为我，你才……”
若是之前，闻秋生肯定会阻止他说下去，阻止他责怪自己，毕竟这并不是郭子野的错。他早年便离开了姑苏，也不是那种会将私事说出口的人，孟太傅得到画像的源头必然不会是他。
但现在闻秋生做不到，他自己的心情都还未平复，他冷静地看着郭子野不断懊悔，心里竟没有任何情绪。
甚至，他还挥开了郭子野的手，残忍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认识你。”
郭子野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垂下的手在袖袍的遮掩下不断颤抖，连带着蜷缩起来的心脏，让他浑身发冷。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闻秋生厌恶而漠然的眼神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心只有茫然和自责。
如果不是他，闻秋生就不会遭遇这些。如果不是他，闻秋生依旧还是姑苏城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
他将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垂下头几乎不敢与闻秋生直视，可是即使如此，他仍然舍不得当初的相遇，还有那些相处的时光，明明是他给闻秋生带来了灾厄，却还希冀能留下那些记忆。
他真是个贪婪丑陋的人。
郭子野不断发着抖，闻秋生的沉默让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直到听到一句冷漠的话语。
“既然是你犯下的错，你理应为之付出代价。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君主的臣，也不再是太傅的弟子，你只是我报仇的踏脚石。”
“凡我所指之人，你必杀之，凡我所行之路，你必不得后退。你要背信弃义，受尽唾骂，任天下人攻讦，即使死后都会钉在耻辱柱上。如此，你敢吗？”
美艳的面容上是一双残忍而冷酷的眼睛，却让内心受尽折磨的郭子野一瞬间感到了安心。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应下。
此前，他是严苛正直、忠君爱国的朝堂重臣，是守信知礼、备受赞誉的御史典范。此后，他只是闻秋生手中的刀。
……
薛炎疯了之后也没傻，他一边派严靖远出兵挡住邪僧的脚步，一边暗中派兵下江南去取姑苏城中人的性命。这些，郭子野都告诉了闻秋生。
姑苏那边有卫洵掌控，既然至今未送来消息，想必还没出事。
郭子野准备将闻秋生送回去，但却遭到了拒绝。
“我不准备回去，我要回宫。”
“不行，太危险了！”
如今薛炎已经疯魔到身边什么人都可以杀的地步，如果闻秋生回去了，薛炎再次发疯，六亲不认连闻秋生都能杀怎么办？
“我自有打算。”闻秋生不欲多解释，他刚刚让马车改道而行，就听一群人马靠近的声音，顿时心底一沉。
没想到躲到现在也没躲得过。
只见乌泱泱一片人将他们前进的道路挡住，郭子野看见为首的孟太傅，神色复杂，却没出声叫老师。
他的沉默让孟太傅更加失望，满脸痛惜之色，“子野，你读尽圣贤书，受我教导这么多年，到头来连红颜枯骨这个道理都不懂吗？他不过空有一副好皮相，怎能将你迷到这种地步！”
郭子野眉头一皱，正想反驳他闻秋生并非空有容貌，却被身前人一把拦住。望着闻秋生冷沉的神色，郭子野垂首退开。
而这显然位居人下的顺从让孟太傅愈发愤怒。
好好的一个朝堂栋梁，他寄予厚望的辅佐君主的能臣，自甘堕落，生生被人训成了一条狗！真是枉费他多年心血！
闻秋生神态自若，即使被孟太傅的人马包围也毫不畏惧，施施然开口：“太傅您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实际上，就在刚才我改变了主意，我可以跟您回去见陛下。”
孟太傅冷笑一声，“哦？是吗？那你也做好准备喝下毒酒了？”
闻秋生目光微沉，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他释然一笑，“当然，劳烦太傅再准备一杯毒酒了。”
郭子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想阻止，却见闻秋生回头望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碍事。
毒酒被送到了闻秋生面前。
郭子野袖子里的手指攥至泛白，直到亲眼看见闻秋生端起酒盏，将唇印在杯沿即将饮下时，他再也无法忍受！就算事后被责怪也无所谓，就算被厌弃被剥夺在他身边的资格也无所谓了。
郭子野猛地夺过毒酒一饮而尽。
“孽徒！！！”孟太傅望见这一幕，气恨得眼前发黑。
酒液滑过喉咙，带起一阵灼烧感，随后而起的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像是有刀在他的喉咙里搅动。郭子野咳嗽几声，吐出一口鲜血，心里却是一阵后怕与放松。
还好，还好没让秋生喝下这杯酒。
“你疯了？”闻秋生震惊地看着郭子野。
就算不想让他喝，也没必要自己喝下去啊。除非……闻秋生看向一脸愤怒失望又隐约透露出担忧之色的孟太傅，郭子野是想赌孟太傅的师徒之情吗？
郭子野捏住闻秋生的手，破碎的喉咙最后吐出几个字眼，“快……快走……”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喉咙眼又涌出一大口鲜血，直接染红了衣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郭子野的手下迅速与孟太傅他们交战起来，或许是出于担忧郭子野的伤势，孟太傅竟没有尽全力阻拦他们。闻秋生等人冲出了重围，朝着京城的方向驶去。
但没过多久，后方的人就再度追了上来。
看来，郭子野还是赌输了。
随着一声急促的马鸣，闻秋生感到马车猛地停了下来，他冷静地抬起头，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
车帘猛地被掀开，现出的却不是孟太傅的脸。
闻秋生微微一愣。
许是闻秋生的模样太过狼狈，衣裳上沾满了郭子野的血，脖颈间绑着的绷布还稍稍渗出了血。这一切都落在刚刚闯进车门的年随声眼中，让他本就冰冷的神色瞬间笼罩上一层深重的阴霾。
“谁伤了你？”他的语气极冷极沉，仿佛风雨欲来。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闻秋生的脖子，让人微微一颤。闻秋生望着年随声眼底汹涌的危险杀意，感受着那压抑不住的暴躁气息，突然一笑。
他伸手揽住对方的脖颈，说出对他而言最动人的情话。
“年随声，你不是爱我吗？那就请和我一起下地狱，好吗？”
冷酷，疯狂，阴郁，残忍。
从这双眼睛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爱意。
但年随声却不需多言便理解了他暗藏的话语，默契地抚上他的侧脸，将吻印在那双极为冷酷却令他怜爱万分的眼睛上。
“好。”
只要与他在一起，便是地狱业火，也如仙露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