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陈知县,骆华微笑,放开李实的手主动朝他简单行了一个平辈礼:“陈知县,好久不见。”态度不卑不亢。

  平辈礼!

  陈知县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他记得,双方初次见面时,这骆华好歹还是跪下的。虽然当时他的态度也是丝毫不露怯、甚至还牙尖嘴利得有些咄咄逼人。

  所以,当时他们是有恃无恐?

  但当时连李实也跪下了!

  结合刚才所听所闻,这李实就算是京城人士,应当也不是什么牌子上的贵人。

  或许,真就只是认识公主而已?

  如今看到自己知道了他们跟公主的交情,干脆自抬身价放到与自己平辈上?

  那李实一副不喜不怒的样儿,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倒是骆华笑意盈盈的。

  稳下心神,陈知县正了正衣襟,朝李实俩人简单回了一礼:“两位小友日安。”好歹是公主的友人,在不清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他也不敢托大,平辈相交就平辈相交罢,倘若要是能通过他们……

  完了他直起身体:“没成想两位竟然识得公、贵人。”他一脸蔼然,带着几分熟稔走前两步,“上回是在下眼拙,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两位小友万勿责怪。”

  自己人?哪里来的自己人?骆华眨眼:“陈知县这是认错人了?”

  陈知县一滞。这不是官场套话吗?这小子是假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李实眼带笑意摸摸骆华脑袋,转向陈知县时,脸上却恢复面无表情:“陈大人,我家小花单纯,不会这一套。”

  骆华立马转过弯来,大窘道:“额,是在下误会了。”

  陈知县也回过味来,眼神往骆华脸上溜了一圈,连忙打自嘴巴:“看我,真是不会说话,倒是唐突了小友。”他怎的就忘了骆华是个土生土长的村小子,何曾会这些进退礼仪的?

  估计这小子不过是托了皮相的福傍上李实。上回这厮好歹还自称小人,这回直接就自称在下了。真会顺杆爬。

  什么不卑不亢,铁定是自己的错觉。

  骆华倒是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是笑着回道:“不过是在下见少识浅,陈知县不必在意。”继而转回适才的话题,“陈知县提及上回,不是已经过去了吗?何必再提。”

  不管结果是否尽如人意,如今跟这县太爷提起也得不到什么别的结果罢?

  这态度恰恰印证了陈知县的猜测。

  他就知道!这俩人定然对当日的判决不服的。毕竟结契这么大的日子,遇上那样的事,是人都觉得糟心。

  也不知道他们跟公主告状了没有!

  幸而今儿被他撞上了,至少还能补救一番。

  他轻咳两声,再次拱手:“上回我的判决确实是略微有些失了偏颇。不过榕祥是我的小舅子,再加上他当时伤成那个样子,也怪不得我一时的情急。他至今还躺在家里不得出,也算是受到教训了。两位小友请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把这事儿轻轻放过如何?回头我必定备上一份厚礼以致歉意。”

  隔了几个月才来送礼道歉?骆华呵呵:“不必了。这钱还是留着给您小舅子买药吧。”治治脑子什么的。

  这话听着就不像什么好话。他也不管陈知县听了会是什么感觉。毕竟,这种事搁谁身上能有好脾气?那天,倘若不是李实,再倘若李实不是有着这样的身份和底气导致下手不留情,他骆华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

  被强了估计也只能默认倒霉?甚至还要被抓进邹府里当一名禁脔?

  他当初不想追究,不过是因为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忍辱负重罢了。

  如今,他骆小花可是有后台的人!

  哼!

  陈知县当然明白骆华不收礼的意思。他一点儿也不生气,甚至还温声劝解:“小友莫怪我倚老卖老。这人啊,还是莫要过于较真,偶尔糊涂方是处世之道。”

  骆华笑眯眯:“知县好意。不是落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疼,咱们啊,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压根无需多谈。”

  陈知县见他毫无所动,抬眼看向边上的李·疑似贵人·实,略有些尴尬:“阁下既然来自京城,想必这些事情必然见过不少。贵郎君这直率的性子可真是……”他摇摇头,一副知心长辈的样子,“以后遇上较真的贵人,可不好办,容易惹事啊。”

  李实把视线从骆华身上挪开,淡淡扫了他一眼:“哦。”

  就这么一个字,是几个意思?陈知县直接被噎住了,觉得怎么接话都不对。

  骆华憋笑。不想再跟这官油子打交道,简单朝他行了个礼权当道别,拉着李实绕过他走掉了。

  “你怎么突然这么会怼人了?”骆华侧着头笑问李实。

  “嗯?”李实诧异,“我何时怼人了?”

  骆华眨眼:“那你刚才怎么突然回他一个哦字呢?”

  李实眼底带着笑意:“往日你跟我使性子,总是喜欢给我一个哦字,让我话都没法接。我懒得听他废话,就这么回了。”他摸摸下巴,“莫名觉得这个字挺好用的。难不成用错了?”

  “噗!”骆华被逗笑了,“没错没错,就该让他住口。当时什么嘴脸,现在看到沛如跟我们相识,就前倨后恭的,跟这种人聊天,多说一句都是烦人。”

  “无须在意他们。”李实抚了抚他发端,“你想不想报复他们?”他们指谁,不言而喻。

  “哼!肯定不能放过他们。”骆华轻嗤,“尤其是邹榕祥这种恶心的渣滓……”

  李实唇角微微勾起,眼神带着股渗人的杀意。他宛如耳语般说了句:“放心,他蹦跶不了多久,先让他享受一把……”敢打他媳妇儿主意,他怎么会忘记呢?

  “什么?”骆华没听清他说什么,抬眼望他。

  “没事,你接着说。”

  骆华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解释的表现,才皱了皱鼻子,接着往下说:“至于这陈知县。堂堂地方父母官,是非不分、亲疏不避、甚至还包庇犯事的亲属。如此徇私枉法,不是为官之道。今日又是这般……”他摇了摇头,轻啧了声,“再看这常福县,他在任多年了吧?该穷还是继续穷,该乱还是接茬地乱,可见这当官儿的本事也没有,留着就是祸害。”

  李实挑眉,眼带欣赏:“郎君分析到位,果然是腹中有韬略。敢问郎君还有其他高见否?”

  骆华被他一赞,反而不好意思往下说了。“我这不是看了闲书多,随口胡诌嘛。”他仿佛想起了啥,一击掌心,“说到这个,我就想到一事。”

  “什么事?”

  “我得去书铺里淘些书。”骆华摇头晃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多看看书,遇事才能知己知彼。”尤其是要找找法规相关的书籍。

  “以往怎么不见你买书?”

  骆华白了他一眼:“咱家就是这段日子才松快些好吗?前段时间穷得响叮当的,我哪里敢买?把你当了换钱去买吗?”

  李实低笑,俯身凑近他耳边:“郎君舍得?”

  温热的呼吸直接洒在他耳朵尖上,再加上那低沉温柔的笑声,霎时激得骆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连忙捂住耳朵疾走两步躲开他:“大庭广众下,你收敛些。”

  李实连忙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远:“好好,我不闹,咱这就去书铺。”他四顾远眺,“你知道书铺在哪儿吗?”

  骆华这才慢下脚步:“你这粗人从来不关注这个是吧?跟我走就成了。”

  李实自然无异议。

  俩人一路说说笑笑、溜溜达达地向前走。

  到了书铺,骆华就一头埋进书堆里一本一本地细细翻看——毕竟这年头还没有什么印刷术,各种书籍全靠手抄。这些手抄本别说梗概介绍,除了书名,真真是多一个字都没有,都得翻看过内容才知道是写的啥。

  然后,这手抄本的字迹不统一,骆华作为一个写惯了钢笔圆珠笔、看惯了印刷体的现代人,看起来真是贼费劲。

  最重要的,这些书还特么全是竖版!繁体!

  除此之外,书籍陈列也是毫无次序。估计来来去去的人多了,店家就懒得整理了。

  这样一来,骆华翻书找书的速度就慢了。进来半柱香功夫,不过是从门口往里挪移了两三步。

  李实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在他看书的空档百无聊赖地随手翻着旁边的书籍。

  那副对书本毫无兴趣的样儿,再加上一身流氓凶徒气息,让店老板看了他们好几眼——倘若不是他一直安安静静的,明显是旁边认真翻书的骆华的同伴,估计早就被赶出去了。

  骆华再次合上手里的书,将其归置回原位,正想接着拿起下一本,突然想起什么,猛然回头。

  “怎么了?”全身心关注着他的李实伸出大掌垫在他额头,省得他撞到自己肩膀又要撒娇喊疼,虽然很可爱,可自己还是会心疼的。这地儿也不适宜安抚媳妇儿。

  骆华拿下他的手,看看四周,低声与他说话:“抱歉,我一下把你给忘了。你一直跟着我吗?”旁人都在看书呢,不能吵着别人。

  “嗯?有什么不对吗?”李实也跟着低声说话。

  “要不你去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书?”骆华建议道。总不能光等他吧?

  李实耸肩:“除了兵法,旁的书我一个字都看不下去。”而兵法……这寻常铺子可淘不到。

  骆华无语,想了想:“要不,你先去东市买些调料?回头我给你们做卤肉。”

  李实眼前一亮:“好吃的?”

  骆华笑眯眯点头。

  李实迟疑地打量了一圈书铺——不大的铺子,一个小柜台,柜台边上挂着布帘子,应当是通往内院住处的小门。铺子里除了他俩,还有一名长须染霜发不时怀疑地看他几眼的店家老板,四五名穿着儒服翻着书籍的书生。

  呆了这么久,这儿一直安安静静的,只听得细细的翻书声及偶尔的询问声。

  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应当不会有事。而且,买个调料也不费什么工夫。他一会儿就能回来。

  李实想了想,就答应了:“那你别乱跑,等我回来。”

  骆华摆手:“跑不了,我这还要好久呢。”说着,从怀里掏出钱袋子递给他,低声跟他念了几样东西,“每样买个二三两的,就尽够了。”

  李实点头,也不问为什么调料要去药店买,收好钱袋子摸摸他脑袋转身出门去。

  他刚踏出门,就看到外边墙角下蹲着一名五六岁般大小的瘦小乞儿。

  他皱眉。这乞儿,似乎与他们颇为有缘?一上午看了几回了。

  他打量了四周一眼。这处虽然颇为清净,来往却皆是些掉书袋子的酸书生,而且,离着街口也近,大路上经过的人也能讨得到,倒是一个乞讨的好地方。

  这般一想,他就抛开了心里的疑虑。

  骆华看着他出门去了,才低头继续翻书。

  书铺子里一下子恢复了安静。

  谁也没注意,门外的小乞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走了。

  再过没多会儿,柜台边上的布帘子突然被掀开,里边闯出两名大汉直奔低头看书的骆华。

  骆华只听得一声惊呼,口鼻就被从后而至的手给捂住。整个人更是被挟起往后拖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