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华经受的最大苦难就是父母逝世。

  从那以后, 寄人篱下的他,再也没有享受各种娱乐和童年的资格。他把各种别人玩乐的时间都拿来学习, 旁人津津乐道的电视、电影他都没敢多看,等到工作之后, 对各种电视电影更是提不起兴趣。

  从中学到读研,能在留宿的时候, 他都是呆在学校, 上了大学就从亲戚家彻底搬了出来。毕业出来也直接进了导师所在的农科院工作。

  这么些年,除了在寄居亲人家里遭受了漠视, 他的生活环境一直单纯顺遂, 接受的观点都是光正伟,导致他的处事太过冲动直白。

  结契分家那回,还是刚穿越过来的他生怕露了马甲、日夜思索、琢磨了足有半个多月, 才略微摸到点宗族处事的规矩——就这样还让大夫说思虑过重。

  能不思虑过重吗?

  生生被剥离原来的世界,没有了师长朋友,没有了熟悉的一切,忍受生活的困苦落后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还得凭记忆假装另一个人,还得承受恶亲的欺辱……

  幸好他借着契机搬离骆家。

  如今不需要假装别人, 事事能自己做主、再不济也是跟李实商量着来, 让他开始放松下来, 也忘记这个时代的特性。

  忘了这是个封建落后的时代。

  忘了这个时代并没有所谓人权、并没有所谓的公允。这里只有不平等的阶级。

  在这里,有宗法族规、三纲五常,还有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

  在这里,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在这里,普通人只有愚昧和服从,才能获得安稳的生活。否则等来的,绝对不会是官府的庇佑。

  ……

  这么一回想,结契当日打了邹荣祥,倘若不是遇上一个爱惜羽毛的知县,加上地点不对又人多嘴杂,指不定是个什么后果呢。

  他知道民不与官斗。但不管如何,他内里是一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现代人、是在讲究着人人平等自主的社会里长大的,管着一方百姓的官员他尚且还能敬着——没见他当天对着那知县也是能下跪的吗?——但是对着那些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凭什么要他奴颜婢膝?

  骆华想到今日的遭遇就憋气。

  可他只有一个人。势单力薄,如何能对抗这个时代规矩?意气用事的后果,就会如今日般连累家人。

  难不成以后都只能这样?

  一想到那种未来,他就不寒而栗。

  他果然不能适应这个时代。

  骆华沮丧地把脸埋进臂弯里。

  他还是留在村子里种地算了,什么赚钱的想法都扔了吧……

  “怎么了?”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明显可察的担心。

  “你回来啦。”骆华一动不动,埋在臂弯里的声音闷闷的,“去哪儿啦?”

  “趁闲上了趟山,猎了只野鹿。”

  骆华动了动,还是没抬头:“野鹿?”

  “恩,明儿我去城里卖掉。”这样盖房子能更松快些。李实伸手抚上他的发,“上午不是去城里卖米线吗?这是卖得不好?”既然不肯说,就一点点套话呗。

  骆华摇摇脑袋,细软的发在他手掌心擦过:“全卖完了。卖得挺好的。”

  “那是不舍得给你爹娘他们卖了?”

  “当然不是!”骆华抬头瞪他,“我是那种人吗?”

  “那不就得了。”借着窗外光线,李实发现他眼眶鼻尖有些红,一副明显哭过的样子,顿时冷下脸来,“怎么回事?有人欺你?”

  骆华连忙捂住脸:“没有!我只是风大迷了眼!”

  “你不说我去问你哥他们。”说着,李实转身就要出门去。

  骆华连忙一把拉住他:“你干嘛?你别吓着我嫂子,她可是快要生了。”

  “真是在县城遇上事儿了?”李实眯眼,“是不是那个姓邹的又来找你麻烦了。”虽然那家伙的伤势不可能这么快好,但保不齐他会派人出来。

  骆华摇摇头,放开他,拍拍身边床板:“坐下,陪我聊会儿。”

  他家媳妇儿就这点不好,什么都磨磨唧唧的。无奈的李实挨着他坐下。唔,能贴着媳妇儿坐在一张床上也挺好。

  得争取早日躺在一张床上。李实不满地瞟了眼旁边那张自己歇息的床板。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问清楚情况,可不能让媳妇儿受欺负了。

  “说吧,什么情况?”

  骆华无力地把下巴搁在手臂上:“石头哥,你实话说,我是不是行事太过冲动了?”

  “怎么说?”

  “今天我跟人打架了。”骆华闷闷不乐。“还——”

  “什么!”李实唬了一跳,一翻身换成跪坐的姿势,大手直接往他身上摸,“跟谁打了?伤哪儿了?”

  “诶诶诶,你干嘛?”骆华连忙往后躲,“我没受伤。”

  “没受伤你躲什么,让我看看。”李实冷着脸,不顾他反对直接把他按趴下。

  骆华四肢扑腾:“真没事,你快放开我。”

  李实揪住他的衣襟往下扯,骆华发誓自己听到了布帛被撕裂的轻响。

  “李石头!你要是撕烂我衣服你今晚就别想吃饭!!”

  李实手一顿,连忙放轻动作。

  好不容易扯下骆华的衣衫,李实就被眼前白花花的背晃得心神一荡,然后才看到上面几块青紫。

  他神情愈发冷冽,小心翼翼抚上去:“疼吗?”

  “疼个屁!”骆华拍了两下床板,“哪个男人没打过几回架的。这点小痛算什么。快放开我。”

  这些个流氓地痞,不过是仗势欺人,压根就没学过啥功夫,打起来就跟常人打架没啥两样,能疼到哪里去。还不如上回跟着邹荣祥的两个下人打得狠呢。

  李实看他确实不像疼的样子,手下略微用力。

  “哎哟哎呦!你干什么!?”骆华又扑腾起来。

  李实拉着他起来:“你不是说不疼吗?我看看而已。”

  “就你这手劲,没事也得有事。”骆华白了他一眼,快手拉起衣衫准备穿上。两个人在床上,他还被脱了衣服,感觉怪怪的。

  李实按住他,顺着衣领往下推:“我还没看看前边呢。”

  骆华大窘,挥开他的手三两下穿好:“我说了没事还看什么看,前边后边不都一个样的吗?”

  李实心底遗憾,面上却一本正经:“好了,既然没事,说说为什么打架吧。”

  原以为只是做个小买卖没啥问题,他才不跟着去的,谁知竟然还真出事了。

  他得看看是什么人敢打他媳妇儿。

  一提起这茬,骆华顿时犹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下脑袋。

  他挨着李实坐下来,重新抱住膝盖,再次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冲动?”

  “何出此言?”李实跟着盘腿坐下。

  “今天有流氓地痞来找我们讨要保护费,我不愿意交钱,还气不过顶撞了他们,就挨了打,结果连累我哥。”骆华咬牙,“我哥第一时间把我推开来着,是我气不过又冲上去了。”才又挨了几下。

  李实眼底闪过杀意:“流氓地痞?”

  “嗯。我们是正正经经交了摊位赁钱的。”骆华解释,“那俩人过来就直言说要收保护费,还说看他们心情、十天半月收一次。不是地痞是啥。”

  “就两人?”

  “嗯,领头的我还记得,叫什么、什么王大虎的,确实也长得挺壮挺吓唬人的,可是打起来也就是个花架子。他们还大言不惭说官府不会管!”骆华忿忿。

  “是吗?”李实语气淡淡。

  骆华背上莫名一凉。他摸了摸手臂,有些奇怪:“这是起风了?”

  李实连忙收敛起一身的杀意:“然后呢?”

  骆华脑袋一耷拉:“然后我哥就拦着我不让我继续犟……再然后他就服软给钱了。”他郁闷极了,“足足四十文钱呢!能买多少鸡蛋啊。”

  骆华说着说着,自己眼眶就红了:“我前儿生病,阿娘见天的给我弄鸡蛋吃,已经被伯娘骂了不少。后来分家了,分到的鸡蛋,能孵的留着,其余全让给我吃。后面几天还是我看不过去,抢了厨房的活儿,把鸡蛋弄给大家吃,才好一些。”这么好的家人……

  李实摸摸他的脑袋。

  骆华吸吸鼻子继续往下说:“就这样都把鸡蛋吃完了。要不是你偶尔给他们送点肉,他们得素成什么样啊……”天天汤水素食,连点油星子都尝不到是什么滋味,他穿越过来不过两三个月,就已经感受颇深,“原本今天只需要交三十文,被我一闹,就变成四十文了。我现在想想,就觉得对不起他们。”

  李实无言。

  “行事不过脑子。”骆华沮丧,“一遇上事儿就忍不住嘴巴跟拳头。这俩月我都打了两回架了。”

  李实问他:“那你觉得你占理吗?”

  “占理又如何?人微言轻,拳头也不如别人大,怎么好意思往前冲呢?一时意气,还连累家人。”骆华自嘲一笑,“其实我跟骆富贵两兄弟有啥差别,尽顾着图自己称心。枉我还自诩有责任心。”

  李实沉吟片刻:“你读过史书吗?”

  “啊?”骆华茫然点头。

  “你很好。”李实神情认真,“纵观历史,朝代更迭,民不聊生的年代多了去。多少人站出来,舍生忘死为百姓请命。若无这些人,就没有历史上的那些繁荣安稳,也没有今日的你我。这些人都是让人钦佩的。”他欣赏这样无畏的性子。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你把我拉的太高了吧?”骆华苦笑,“我只是一个小老百姓,我连自己都顾不上呢,哪里能跟历史上为民请命的人相比较。”

  “道理是一样的道理。”李实不以为然。说着,他伸手掰过骆华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

  俩人近得呼吸交融。

  骆华结结巴巴:“干、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