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心陷入了沉思。

  那边大姑太太带人一路风风火火势如破竹地进了定颐堂,过年了,她倒是打扮得华贵,头上步摇成对,走起路来珠玉摇曳一身华光,可实际是多少年头的东西文夫人瞥一眼就都知道——这还是当年她文姝曣出阁文老太太亲自给筹办的嫁妆呢。

  彼时文夫人是初到媳,被文老太太叫着帮把手,自然得战战兢兢地办事,故而对其中的东西印象颇深。

  再看大姑太太身上的皮料衣裳倒是干净,只是也应是几年前做的了,文夫人拿捏不准她今儿过来是要做什么,大正月里不好摆脸子赶人,还是客客气气地命人斟上茶来。

  锦心起身向文姝曣行了拜礼,文姝曣竟然颇为和蔼地对她点了点头,虽然不过是板着一张脸勉强扬唇笑笑,但对锦心而言也是颇为惊奇的了。

  文夫人更是去端茶碗的手都顿了一顿,满脑子都是——这人过来要干啥?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沁儿她爹呢?怎么还不来?!

  文姝曣上下打量锦心两眼,见她身形依旧如往年纤瘦,面色也不大好(除夕通宵守岁、这几日也灯火不断给熬憔悴了),眸光微微沉了沉,竟然从袖中取出一角金子来,叫人递给锦心,“不值什么,拿去买个花戴吧。”

  这些年魏家生意不同以往,文姝曣的夫婿早年看着还算青年才俊,这些年却酗酒嗜赌逐渐沉沦,生意无人打理自然一落千丈,唯一叫人称得上好的就是后院干净了,可这干净也是文姝曣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咬着牙盘算出来的。

  不过仗着这一点,她那大儿子倒也好问亲,前回元姐儿的满月宴上她还颇为自得地说了起来,说是滁州那边不少高门都问过她儿子的婚事。

  文夫人觉着其中多少有点吹牛的成分,回来与文老爷一说,二人都很赞同她的这个观点。

  这会要紧的还是应对眼前人,文夫人见她发起压岁钱也吃了一惊,虽然不过小小一个金角子,连冶炼打造都没有过的,不像是过年散的压岁钱,更像是寻常日里花用、从金子上绞下来的一角,可那也是金子啊!

  可要知道自从魏家没落之后文姝曣将手中的银钱把得多紧啊!这些年里,年节上文姝晴大车大车的年礼往回拉,滁州那边可半根羊毛都没见过,早年文从翰、蕙心还收过她点压岁钱,到后头的,兴哥儿都进学二三年了,大姑姑那半张纸都没得过。

  今儿来这给沁儿竟然发起了压岁钱来?

  奇景啊。

  文夫人心一沉——今儿怕是大场面,不好应付啊。

  锦心收了人家压岁钱也不好意思转身就走,悄摸给婄云示意,文夫人与她目光相对就知道她打得什么注意,笑呵呵坐着全党没看到,不多时孩子们蜂拥而至,文从林站在前头,带着妹妹弟弟们欢欢喜喜地进来给大姑姑拜年。

  文姝曣坐着受了,随手从旁抓起两把果子散给众人,文夫人目光微变。

  不对劲。

  锦心垂了垂眼皮,缓缓摩挲着腕上那颗被打磨成红豆形状的宝石珠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文从林接过果子倒是面色没变,笑眯眯地又带领弟妹们说了一串吉利话,转身时候冲锦心眨眨眼,带着些询问的意思。

  锦心缓缓抬了抬手指然后轻轻落下,他便明白了,又向在座两位长辈告了退:“我带着他们回去温书,不打搅姑姑与母亲说话了。”

  锦心顺势起身,笑着道:“我去看着他们去,不然这群皮猴准不听话,哪能安心读书?”

  话没说完,便被文姝曣喊住了,“四姐儿不要去,一年多没见了,坐下叫大姑姑看看你。今年身子可好些了?瞧着竟比往年还消瘦些。”

  文夫人脸色顿时微沉,“大姐怕是看错了,沁儿今年身子已有好转。”

  “哦,那就是我看错了。”文姝曣竟也不恼,反而若有思量地看着文夫人与锦心脸色,心中不知下了什么结论,待锦心的态度又和煦了两分。

  只是她这和煦的叫锦心后背发凉,心里一直在想她今儿个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了好一会话,文姝曣一直在关心锦心的身体、延医用药云云,竟还提起要见徐姨娘一面,文夫人心里拿不准她打得是什么算盘,推说徐姨娘今儿个要回娘家去,没让她见。

  过半时,文姝曣见一个人走到屋里来在外屋站下脚,终于缓缓放下了茶碗,“我带了行礼来,想在这边住段日子,明儿个去拜祭拜祭母亲,不知弟妹愿不愿意留我。”

  “还不快给大姑太太打扫院子去,不知姐姐带了多少车马行李,该叫外头小厮帮着卸下,然后叫婆子们抬进来才是。可惜翰哥儿不在,明儿个叫林哥儿带着兴哥儿陪大姐你去败绩母亲吧。”人家说要留下祭拜文老夫人,文夫人断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的,只能命人给文姝曣打理院落,听说她带了两个妈妈四个丫头来,又拨给她几个婆子丫头使役。

  这边从定颐堂里走出来,文姝曣问方才后进屋那人:“ 打探清楚了?”

  “是,打探清楚了,确实是四姑娘身边的丫头年后要出阁,四姑娘给添妆。给得还真丰厚呢,听说金的银的、鲜艳花色的绸子缎子都给了,沉甸甸好几箱呢,这一气儿给出去四份,听说不止明面上的,便是暗地里压箱的银子都给出好几百两去了。人家还说,这还不算什么,前年四姑娘身边的大丫头出阁,四姑娘那实打实地给了好几口大箱子,穿的戴的摆的用的,寻常人家给姑娘预备的嫁妆也不过那样了。”

  被派去打探消息的是文姝曣多年心腹,正是跟着她陪嫁到魏家的,此时不由道:“还是咱们文家的富贵,姑娘给丫头的陪嫁都能大箱子大箱子往出送。那家那几位姑奶奶……抠抠搜搜的行事真叫人看不上!”

  文姝曣轻睨她一眼,淡淡道:“走吧,不是给咱们打扫了院子吗?过去住下,今儿她要回娘家,明儿还不回来了不成?传信把泰哥儿叫来,叫他尽快来。”

  嬷嬷应了一声,又迟疑一下,近她跟前低声问:“太太您的意思是……”

  “翰林官、亲王妃的妹妹,嫁过去正好抬一抬门第,窈娘日后也好许个门风清正的人家。”文姝曣淡淡道。

  嬷嬷道:“可……可那四姑娘先天体弱,若娶了她,虽有一份好嫁妆能够填补家里,可咱们大爷不就绝了后人么!那嫡出庶出能一样么,家里只有庶出的,拿出去也叫人瞧不起。”

  “让她生,嫁了人哪有不生孩子的?真当都是闺中的舒心日子?嫁到我魏家了,就得给我魏家绵延子嗣,身子弱怎么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也是她命里应该,我这做婆婆的替她养了孩子,合该把握她的嫁妆。”文姝曣扬着头,道。

  嬷嬷一时无言,好一会才道:“舅老爷……”

  “到了滁州地界,还有什么文家不文家?他小姑娘身子弱,他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文姝曣轻哼道:“便是怎地了,我是他姐姐!他还能为了一个婢子生的女儿和我撕破脸?况就算是为了外孙好,他也得大把银子供着我儿。再者说了,一个婢子生的罢了,到了我家,便是好命平安给我儿诞了子嗣,还敢跟我这个做姑姑又做婆婆的顶撞着来?她自个儿百依百顺的,我那弟弟想再多有什么用?”

  嬷嬷连忙附和道:“太太英名。”又小心打量着见四下无人才放下心,只低声道:“为了哥儿,这几日咱们可得仔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