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人又问她们何日启程动身,秦老嬷嬷答道:“后日便启程了,在金陵城中住了多年,心里总是忙乎着的,能住到乡下去安心养老,于老奴而言,或许也是幸事一桩。”

  文夫人点了点头,正要饮茶,忽然又问道:“你那小孙女……叫什么玉儿的,跟着你们走吗?”

  秦老嬷嬷知道她说的是小玉,便也笑了,“四姑娘心地慈和,原没打算打发玉娘出去,只是玉娘自认无颜面再在四姑娘身边服侍了,现被碧娘要了去,照顾三哥儿。”

  “也好,也好。”文夫人便只点了点头,道:“我有些累了,嬷嬷抱着孩子恐怕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秦老嬷嬷从未在这府中吃过任意一位主子如此生硬的逐客令,便是当年文老太太在世时,对她也多有礼遇,何况文夫人这个晚辈。

  但她面色未变,心中也无甚失落悲意,只郑重地向文夫人行了一礼,“太太大恩大德,老奴无以为报。此等……恶事尽是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媳谋划所为,太太你宽宽心,不要因此而责难自己。圣人神仙尚不能管住身边所有人的心思,何况你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即便出了这等事,秦老嬷嬷也未曾责难两个儿子休妻,无论怎样,总归都是为秦家生儿育女过的人。

  文夫人怔了半晌,微微点了点头,命人送她出去。

  待人走了,文夫人方问碧春:“这几日,还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她精神正经恍惚了几日,家中事难免有所疏漏。

  碧春悄悄打量着她的面色,低声道:“谢家要休秦芳娘。”

  文夫人微微蹙起眉,“芳娘上月刚刚产女吧?”

  “是。”碧春将头低了一低,文夫人果然有些恼,她忙继续道:“二姑娘身边人传了话出去,说二姑娘订下了芳娘的女孩儿日后到身边服侍,谢家才罢休。不过芳娘不肯回谢家了,秦老嬷嬷做主,请人写了和离书来,与谢家分手了。如今芳娘带着孩子住在娘家,要跟着秦老嬷嬷一起到庄子上去。谢家不大愿意舍了孩子,这事还没结。”

  文夫人眉心微蹙,道:“这不是澜娘能做出的事,蕙娘心软,八成是她借了澜娘的名义,澜娘能比她在家多待几年?到时那孩子难不成还要送到王府去不成?”

  碧春只低着头,未曾言语,听文夫人继续吩咐:“叫赵嬷嬷陪着你到秦、谢两家各走一番,就说我的话,既然夫妻和离了,幼女还在襁褓中,跟着母亲方便些,就给了秦家吧。谢家老妈妈不是在花园里当差吗?取两匹好绸子另加一贯钱赏她,就说赏她照料的花儿好。再到秦家去,带一对与方才那个样式相仿的金镯,依样是给孩子的未来添妆。那孩子往后就叫如意……罢了,把她姊姊的名分她半个,一个平儿、一个叫安儿吧。”

  碧春恭敬应了声,又听文夫人道:“明儿一早,你叫蕙娘过来,我有话与她说。这孩子……心是好的,只是还缺历练。”

  这话碧春只敢听一半,她呐呐垂首应了是,将事情记在心里,见文夫人没有别的吩咐了,才出去一一办下。

  懿园里,蕙心的院子入夜来亦灯火通明,她们下午与未心结伴去探望近几日卧床的锦心,在那边留了晚膳,出来时天色稍晚,未心要去向梅姨娘请安,文夫人近几日抱病,不叫儿女们前去,二人便相携回了院里。

  澜心并未回到自己院中,而是径直跟着蕙心到了她那,天色已晚,蕙心沏了一壶普洱陈茶来,一色用素净的淡釉青瓷茶具,茶香浮动,顺着呼吸深入肺腑。

  澜心眉心微蹙着,与蕙心道:“阿姐你为何非要管秦家那事?秦芳娘虽在母亲屋里伺候过几年,可与咱们也没什么往来交情。你要帮她们也罢了,只肖叫人赐下些东西物件去,谢家自然不会拿秦氏母女怎地,日后你稍稍照拂两分她们就有底气过。

  两家若要分手,秦老嬷嬷也不是会看着孙女吃亏的人,你何苦来非要拿我的名号震慑谢家,还许出叫秦芳娘的女儿到我身边服侍。她外祖母做出那样的事情,林哥儿可是咱们的至亲骨肉啊!我是再不想看到他们家的人的。阿姐你要发善心,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蕙心本就有些神思不属,听她这样说,斟茶时一不小心,滚烫的茶水就溅在手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嘶——”了一声。

  澜心一急,忙吩咐:“快!快打了冷水、取烫伤膏子来——阿姐你怎么这样不小心!这茶还是滚滚的呢,多烫啊。”

  她忙拿开水壶,小心地查看蕙心的手,蕙心摆摆手,道:“没什么,溅到了一星半点罢了,打些凉水来便是,不必取药膏。”

  澜心蹙着眉为她处理伤口,其实溅到的不少,闺阁女子的皮肉又细嫩,那样一溅立刻就通红通红的了,这会浸着冷水,又在澜心的坚持下涂了药膏,屋子里的药味瞬间就盖过了茶香。

  蕙心看着妹妹着急的样子,缓声道:“我幼年时受伤,秦妈妈……秦嬷嬷也是这样的样子待我。我和哥哥与你是不同的,我们两个受秦嬷嬷照顾疼爱良多,她做出那样的事情,我不能、也不会保她和她的儿子,但她外孙女还在襁褓当中,我能伸手帮一把是一把。

  林哥儿是咱们的骨肉至亲没错,可她于我……曾几何时我也是将她视为至亲的。只是长大后愈发疏远了,我是因为她有些言语想法实在与我不合才与她疏远了,如今想来,若是当时我能严厉劝阻她,她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言语间,蕙心垂眸,眉眼间有几分落寞。

  澜心就看不惯她这个样子,拍着桌子愤愤道:“她做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是她自己选的,有如今的下场也是她活该!阿姐你总是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拉,谁有个三长两短都是你的过错了,总是这样,往后的几十年你还想不想自己好过了?”

  她与秦嬷嬷关系不甚亲近,从前也只是看在文夫人的面上才敬重秦嬷嬷两分罢了。

  原因有二,一是她非长女,自幼受秦嬷嬷照看关怀不多,感情自然也有限;二便是因为秦嬷嬷关起房门来总是满口的嫡庶尊卑,恨不得阖府庶出子女都要冲着嫡出的几个孩子磕头请安,澜心亲近妹妹们,自然不喜欢听到她这种言语,也看不上她在外头仗着文夫人的势得意,于是愈发疏远。

  此次秦嬷嬷出了事,她除了恼怒便是担忧文夫人,每每碰到徐姨娘都是歉疚又无奈的,言语都谨慎了几分,对着锦心更是不知说什么才好,蕙心这样关照秦嬷嬷,她心里自然不爽。

  但即便不爽,那日也纵着蕙心叫她身边人借她的名头出去传话了——她毕竟能比蕙心多在家待两年,那孩子要给蕙心做婢女纯属笑话,给她其实也凑不大上年岁,但此事牵扯着徐姨娘一脉,未心那边未必乐意,只能借她的名头。

  她知道蕙心的打算是先用她的名头震慑住,等以后那丫头稍大点的时候,她也出嫁了,就借她的手转给蕙心,孩子年岁还小,暂且在家养着,总有托词,真到大了,蕙心会把她叫到身边去服侍,或者在家中设法安置。

  这样也就算了,虽然她心里觉着蕙心管得有点多,到底是自己姐姐,但听蕙心把秦嬷嬷的过错说到自己身上,她心里就不乐意了。

  打小相处着,虽然关系不亲近吧,每日最低还是要见上两面,秦嬷嬷是什么样的人澜心心里有数,就她那十年如一日文夫人拗了十多年都没拗过来的想法,蕙心说再多能顶什么事呢?

  她们姊妹两个年岁差的不多,自幼一处长大,说话顾忌自然也少,她就这样拍桌子,还真把蕙心镇住了,默了好一会,低头黯然道:“你说的是。”

  澜心叹了口气,真是欲哭无泪,好像有一身的力气不知冲哪里使去,只能絮絮叨叨地开始念叨蕙心,二人正说着话,蕙心院里的小丫头进来回道:“二位姑娘,太太院里的碧春姐姐来了。”

  澜心一扬眉,急道:“快叫她进来,怎么这会子过来了?可是母亲有什么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