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人活了三十几年,有九成的光阴都是与秦嬷嬷相伴度过的。

  但她今天,忽然感觉自己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似玉……”文夫人哑声开口,轻唤秦嬷嬷的名讳,“这么多年了,我好像刚刚才认识了你。你说吧,是不是你做的。”

  她不复以往的端庄雍容,微微弯着的脊背略显颓然,说不上是哀伤还是失望,就这样望着秦嬷嬷,面色复杂,不带半分往日的温和。

  这样的文夫人打破了秦嬷嬷心中所有的防线,她只能痛哭着,磕着头不断喊:“太太、太太——奴婢错了,奴婢知道错了……”

  她痛哭流涕,却没说一句辩解否认的话,只能不断地磕头。

  或许是她对着这样文夫人说不出否认狡辩之语,也不愿辩解一句,因为她一旦说出一声她是为了文夫人、为了文从翰与文从业好,对于文夫人而言,就是一盆黑水兜头迎面浇来,怎么也洗不清了。

  虽然她本就是为了文从业而谋划的。

  这一点,从她跪下变相认罪那一刻起,文夫人便心知肚明了。

  秦嬷嬷固然有些私心,但她对文夫人几个孩子的用心也是旁人无法比及的。

  也因此,文夫人心中对徐姨娘便更为愧疚。

  “好了。”文夫人终于开口,打断了秦嬷嬷,“碧春,把秦氏和赵氏带下去,我回头再审。碧荷你去前院,看看老爷在不在。”

  一直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碧荷碧春得了吩咐,连忙应是,不敢耽搁也不敢多言语,低着头去办了。

  秦嬷嬷在府内一向是威风八面的样子,人人都知道她是太太的心腹,嫁的男人是秦老嬷嬷的小儿子,她仗着太太撑腰,在府内甚至压她男人一筹,当之无愧的内院掌事中第一人。

  定颐堂中的丫头们平日里多受她教诲敲打,尤其是一众年轻的婢子,对她更是畏惧极深,此时看她这个狼狈样子,心里自然复杂。

  文夫人只留下徐姨娘在屋里,她再次恳切地对徐姨娘道:“素若你放心,我一定会将这件事处理完全,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妾身相信太太是行事公允之人。”徐姨娘道:“只求太太一切按府中规矩处理,还妾身与林哥儿一个公道。”

  文夫人定定看了她一眼,终是点了点头,“……你放心。”

  徐姨娘便站起身道:“林哥儿受了些惊吓,恐怕沁姐儿哄不住,妾身便先告退了。”

  文夫人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叫住她。

  房门的帘子一落,屋子里再度陷入一片寂静,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文夫人一人,她僵坐许久,终于缓缓扬声,唤:“碧春,你进来。”

  那边徐姨娘带人出了定颐堂,却没往后头走,周嬷嬷小心地问道:“姨娘,咱们不回去吗?”

  徐姨娘道:“咱们往前走走。”

  她在府中二十余年,无一日不小心谨慎顺从温驯,无一日不循规蹈矩恭谨待上,但今日,她抛掉所有理智与谨慎,只想为自己、为自己的孩子求一个公道。

  即便清楚文夫人的为人,她也不想赌那些微的可能。她势必要扫清所有的“可能”,如果文夫人有心袒护秦嬷嬷,那么必然会在文老爷身上做文章。

  徐姨娘目光淡然地抬头,缓步向前,发间一支镶嵌着碧玉的银钗一如往日的朴素简单,嵌在钗头的小小米珠却也在日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辉。

  骆嬷嬷知道再往前走,那么等文老爷从前院过来的时候二人便必会碰到,迟疑一下,不由深看了徐姨娘一眼。

  “姨娘。”沉默了半日的骆嬷嬷终于开口,轻声唤道。

  徐姨娘脚步未顿亦分毫未乱,脊背挺直,“我自有分寸。”

  骆嬷嬷于是不再言语,而是微微垂头跟在徐姨娘身后半步,做好了一个沉默的侍从。

  乐顺斋里,锦心等文从林睡熟了,来到外屋窗边坐着,婄云与绣巧双双立在她身侧。

  西屋里的西洋钟表滴滴答答地响着,锦心侧耳听了半晌,忽然道:“阿娘出去有一会了吧?”

  “是啊,有半个多时辰了。”婄云慢慢为她打着扇,绣巧有些揪心,“也不知怎样了,咱们林哥儿从前也没得罪过那秦嬷嬷啊,你们说会不会是……”

  “谨言。”锦心语气平淡,“太太若要耍这些手段,何至如此拙劣。”

  绣巧自知失言,忙左右瞧了瞧,见并无侍候人等才放下心。

  锦心端着茶碗慢慢晃了晃,茶碗里澄澈的歇夏茶颜色轻而薄,入口茶香与花香萦绕在唇齿间,能叫人心绪平静。

  便如锦心所言,若是文夫人有心用手段来算计庶子,那早年文从兴刚刚落下胎包她就该开始动手了,然后悄无声息潜移默化地,手段不至于拙劣浅显至此。

  叫锦心不由多想的,是这其中,是否有秦嬷嬷的婆家插手。

  文从林那个乳母是府内人事管家赵瑞的妹妹,而赵瑞娶的,正是秦老嬷嬷的女儿、如今秦姨娘的姊姊。

  这两家子,说是同气连枝也不为过,如今赵家的媳妇做出这等事来……不由得人不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