婄云冷眼看了她几天,有日早晨从箱子里拿出一块尺头来交代她替锦心缝个荷包,把花样子也一齐递了过去。婄云素日虽也带着笑,可总让人心里油然地生出畏惧,不说锦心屋里这几个,便是徐姨娘屋里的那些丫头们,也会不自觉地对她流露出几分尊敬来。

  小玉对她就是又怕又崇拜了,这会拿着那块料子脸蛋红扑扑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小婵小桔子几个对视两眼,在后头偷偷笑了起来。

  绣巧替锦心慢慢梳着头,在铜镜里看她们一眼,锦心抬眼一瞧,没打算提醒她——她这会笑得脸上跟开了花似的。

第三十四回 一包金锞子,这世上会担心……

  锦心定下的那个教引嬷嬷姓钱, 十四入宫,在宫里待了八年,也择菜择了八年, 在尚食局一干八年没挪窝,进去时候是末等粗使, 出来时因“多年侍奉, 勤谨无过”被晋为二等, 领赐银十两、锦缎两匹还乡。

  婄云看到这份履历的时候心中便道稳了, 这若真来个机警谨慎在里头混出脸面来八面玲珑的,她恐怕还得小心一段时日,免得露出马脚,还得想法子降服了她。

  不说对主子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吧,好歹心得拴在漱月堂里莫要生出二心, 或者先尊敬老爷、太太、姨娘, 只听上头的命, 真把主子当好拿捏的小姑娘在院子摆谱。

  宫里的人精婄云见多了, 多半踩高捧低一双势利眼,媚上欺下, 身上又带着傲气,把自己是宫里出来的看得多不了得,文家不过皇商门第, 主子又是庶女出身, 真来了一个“精明人”,恐怕要不是看不上,要不是想把主子攥到手心里任她白玻。

  而这一位,就目前看来,应该还是挺好掌控的。

  在宫里最底层待得年头长了的人, 对上位者的畏惧是几乎刻到骨髓里的,不过……也怕物极必反。婄云的习惯是不会在得到结果之前先下定论,如今且等那钱氏入府来再说吧。

  几个小丫头倒是没有想到婄云想的这些,满心期盼地等着嬷嬷到来,那日端银耳羹的时候,绣巧听到她们几个凑在廊下叽叽喳喳,说不知宫里出来的嬷嬷是怎样的气派。

  绣巧秀眉微蹙,压下心中思绪万般,捧着羹汤入了楼中,奉与锦心。

  婄云在榻前陪伴锦心整理香料,这两个人对绣巧何等了解?何况如今绣巧也没修炼得千年狐狸滴水不漏,锦心直觉就察觉出她的不对,歪头看她一眼,从攒盒里取了一颗蜜饯与她,笑问:“咱们绣巧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告诉我,我给你找回来。……难不成是周嬷嬷骂你了?那我可没法子了。”

  她笑吟吟的,婄云也关切地看向绣巧,绣巧扯起嘴角一笑,摇了摇头:“哪有人给我气受呢。茶房今儿备的是桂花红枣羹,姑娘进一盏,暖暖身子。”

  锦心端过银耳羹,却未拿起碗中的银匙,而是随手撂在炕几上,倚着凭几拄着头,带笑看着绣巧,打趣般地问:“怎么,如今有事连我都瞒着了?”

  “绣巧不敢。”绣巧见瞒不过,叹了口气,只得如实道:“只是怕那位钱嬷嬷不好相处,人家是宫里出来的,也不知看不得看得上我们这些黄毛乡野丫头。”

  锦心噗嗤一下笑了,挑起绣巧的下巴道:“你可是金陵户籍,还乡野丫头,多少人想落户金陵还没有呢,普天之下,除了京都,哪个省府敢哪自己与金陵比较高低?况那钱嬷嬷户籍也是在金陵的,你怕这个作甚?宫里出来的自然高傲,可咱们家请她也不是供祖宗的,她若真眼高于顶不会出事,母亲断不容她。”

  “主子的话说的是,你转过来想想,如今人还没来呢,你先觉者她不好相处了,若是进来一处着,她倒是个和蔼好相处的呢?”婄云将香料一一收起,又将锦心膝上垫着的白毡取起来折好,笑着对绣巧道。

  绣巧摇摇头,“我也不是怕嬷嬷严苛,学规矩哪有不吃苦的呢,人家是宫里出来的,我们能受她两句教诲,都是托姑娘的福,她愿意罚我们,也是我们的福分。我只怕……”

  “怕她太傲气,看不上咱们家是商贾之户,拿架子给我脸子瞧,叫我受委屈。”锦心顺手揉了揉绣巧的脑袋,完全不觉着以二人的年龄身高的差距,做出这个工作来有多违和。

  她带笑歪头看着绣巧,一双杏核眼清凌凌的,微微弯着,眼里也带着笑。

  不知为何,绣巧总觉着,这一双眼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好像就被看透了。她的一切一切,在姑娘面前都无所遁形。

  她是打小就在锦心身边服侍的,见过锦心爱娇贪吃围着长辈撒娇的模样,也见过她清清冷冷孤寂一身倚着窗望飞絮出尘的模样,印象更深的却是她初次向锦心禀报胡氏偷窃时,锦心眉眼泛着冷意,不怒自威的模样。

  她知道她的姑娘比寻常稚儿聪明灵醒,知道姑娘与常人不同,但她从未觉着这一份不同有什么不好的。

  她家姑娘,合该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若有人胆敢比姑娘还要聪明……那他简直是不知好歹!

  锦心自然不知道这一会子绣巧的小脑袋瓜里都想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按着她的头无奈地道:“好了,别为这个急了,她来到这家里,我是她的主子,她就得敬着我。她敬我三分我就敬她一分,她若是自傲出身不拿我当回事,也就不过是个愚人罢了,既然是愚人,咱们家里可不容愚人。

  你们也不用怕,告诉小桔子她们,到了园子里,她们的主子就只有我一个人,只要听话,别犯了错、坏了这府里的规矩,没人能轻易罚她们……是我想多了,她们几个哪里会想那些,恐怕这会正兴奋着,想着宫里出来的嬷嬷得有多大的威风呢。”

  绣巧低头悄悄一笑,锦心就明白了,与婄云对视一眼,无奈地摇头一笑。

  锦心生辰前一日,院中她的东西都已收拾得差不多了,除了要留下的一部分卧具、替换衣衫,其余常用物件都收进了箱笼里,卢妈妈亲自操持,桩桩件件都要亲自过眼,生怕丢了、少了哪一样。

  徐姨娘也不放心,见她样样细致,绣巧与婄云行事也都周全才松了口气,又不许锦心在廊下吹风,拉着她回了屋里。

  母女俩在暖阁里坐下,周嬷嬷忙斟了茶来,徐姨娘捧着茶暖了暖手,方抬手去摸锦心的头,叹道:“我的沁儿啊,如今也要离我而去了。我总是不放心你这,不放心你那的,如今瞧着卢氏与绣巧婄云她们两个做事还周全,才放下些心来。”

  锦心依偎进她怀里,眉目间带着几分天真稚气,又是全然信任依赖母亲的模样,“有阿娘在,我搬到园子里去也没人敢造次,卢妈妈她们会把我照顾得好好的,女儿每天都回来陪您,累了就留在这边睡,就和没搬出去一样。”

  “小丫头又胡乱说话,若是像你说的这般,那你干脆不用搬出去了。”徐姨娘摇头叹道:“府里规矩,到了年岁的姑娘们都要搬到懿园去住,一起习学规矩文墨,一起修琴棋书画,姐妹之间的关系也会亲近。若按你这样说的,成日回来陪着我,祖宗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不成?”

  她点点女儿白皙饱满的额头,又轻抚两下,笑了,“老人说天庭饱满的人有福,我们沁姐儿啊,定然是最有福的姑娘。老爷太太都疼着你呢,你姥姥把你当做心尖尖,老太太若是在世,定然也疼你。”

  锦心搂着徐姨娘的腰,流露出小女儿娇态来,“阿娘疼我就最好。”

  “好好好,阿娘最疼你!”徐姨娘笑眼弯弯的,眼里的笑意温柔极了,溺得锦心满心眷恋,一瞬都不想离开。

  徐姨娘见她发鬏有些乱了,干脆散开,取了玉梳来替她一点点梳理,继续道:“本来,你搬到园子里去之后,身边该有三个掌事嬷嬷,两个乳母、一个教引,如今你身边短了一个,阿娘想把这屋里的骆氏给你,你别看她素日不声不响的,她当年可是伺候老太太礼佛的,老太太临终前把她指给了我,她自梳做嬷嬷,无儿无女,你若收服了她,她便会一心替你打算。”

  锦心抿抿唇,点了点头,“女儿明白了,不会叫阿娘的苦心白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