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于是起身依次入内,三位姨娘中以徐姨娘在前,小辈中文从翰在前,锦心跟在未心身后,一路脚步轻盈,也不闻环佩碰撞之声。

  文夫人素来是在西屋见家里人晨昏定省,这会她已端坐在上首靠西墙的盘山炕上,座下左手边是坐北面南的六把梳背椅,间以红木高几相隔,椅上搭着薄绒厚棉椅袱,右手边则由婆子捧来四个红木方凳,铺上厚棉锦垫,又抬来四张轻巧的红木边几在方凳的右前方摆放整齐。

  文夫人素喜阔朗,又在这西屋起居居多,眼前东西多了便嫌烦,故而这屋中不在年节迎接众多外客时,是只留那六把梳背椅,分两面安放,间以高几。

  每日晨昏姨娘们前来请安,再由婆子们将椅子分列左右摆开,再将方凳边几抬出,每日折腾两回,倒也不嫌麻烦。

  如今蕙心与澜心已在左下第二、第三落座,此时见众人入内,连忙起身。

  见过礼后,众人按座次落座,子女坐左下,妾室坐右下。

  看过茶后,周姨娘方姗姗来迟,她已是小腹微凸的模样,文夫人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又道:“翰哥儿留下。徐姨娘,这几日天儿还冷,林哥儿害了风寒,沁儿身子又弱,你仔细些。”

  “是。”徐姨娘应了声,“多谢太太关怀,妾会小心的。”

  一时众人散去,周姨娘站在那里,坐也不是、去也不是,还是秦姨娘看不过去,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得了台阶似的,匆匆转了身。

  徐姨娘牵着锦心走出来时,隐约听到秦姨娘的声音,似乎叹息:“你这又是何必呢。”

  徐姨娘见锦心回头看了一眼,就揉揉她的头,轻声道:“你秦姨打小心软。”

  正说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头一看却是梅姨娘牵着未心,四人见过礼,梅姨娘与徐姨娘道:“徐姐姐,咱们家大姑娘与秦王世子,真的……”

  “慎言。”徐姨娘一指轻轻抵在唇间,眉目平静,声音缓缓,却叫梅姨娘心里那些情绪瞬间仿佛被一盆凉水浇灭了,她低声道:“大哥儿回来了,再过些时日,约莫老爷也要回来。大姑娘的事情,自然是父母兄长商议着定下的,咱们这些人,只把嘴闭严实了,不叫话传出去,就是为大姑娘好了。”

  梅姨娘讪讪:“我知道。”

  正屋里,文夫人母子四人坐着,这种事情她是不相瞒澜心的,听着叫她学着有个长进教训也好,她与文从翰并蕙心快速商讨着对策,其实也商量不出什么,无论是给方家吃什么软钉子或是与王府的婚事如何,还是要等文老爷回来拍板拿主意。

  但儿子回来了,文夫人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丹,母子四个商量着,文从翰与秦王世子谢霄曾同在青越书院学习,有过两年同窗之谊,现下叫文从翰先行上门,与谢霄谈谈。

  蕙心不愿叫家里为难,文夫人也不大情愿叫蕙心去为妾。

  如今两边胶着着也是为难,文从翰眼帘低垂——他也是不愿妹妹为人妾室的,这会心里盘算着稍后的说辞,又对蕙心道:“世子给你的那个玉佩,你拿来给我。你放心,天塌下来有父亲和哥哥,万事你都不要多想。秦王世子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即便咱们不嫁,他也不会觉着丢脸为难咱们家。

  至于你想的,方家势大,你嫁到王府去,方家总有些忌惮,这是不成道理的。方家在朝如今如日中天,宫中还有一位婕妤娘娘,秦王府虽是秦王府邸,世子虽是世子,你嫁过去又不是世子妃,却也不至于叫方家多么忌惮。”

  他这话说得直接,蕙心抿了抿唇,低声道:“都听哥哥的。”

  更深处方家与王府的事情文从翰已经听文夫人说过,心里多少盘出来一些,但并未与蕙心细说,怕她听了更加担心,只笑着安慰道:“放心,父亲虽然没回来,还有哥哥的。”

  蕙心眸光明暗交错,似有不安,似有茫然,又似乎因为文从翰的话微微定下些心,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第九回 春日暖锅;清养本草茶;结果第……

  文从翰言罢,起身向母亲告了退,回到院落中休整一番,换得一身鸦青直缀,披着月白鹤氅,玉钗束发,瞧着清风朗月,真如浊世佳公子一般。

  然而亲近熟悉人,还是能从他看似舒缓的眉眼中瞧出几分凝重来,他的奶嬷嬷替他束上腰带,将文从翰拿回来的荷包替他配在腰上,轻声道:“哥儿小心。”

  “无妨,我与他到底是一段同窗之谊,他的心性我还是知道些的。虽有几分强势,倒也不至于因我文家不愿嫁女而迁怒于我、于文家。”文从翰对自己秦王府一行心中已有七分把握,为难的是后头要如何应对方家,不过现今第一要紧事自然妹妹的终身大事,其余事情都可以稍稍延后再议。

  奶母叹了口气,道:“哥儿还是慎重些吧。”

  对她们这些人来说,王府豪贵,自认为是最难相与的。

  乐顺斋里,徐姨娘与秦姨娘坐在一处描画花样子,周嬷嬷听了婆子回话,来到徐姨娘身边轻声道:“咱们家大爷出门套车往王府去了。”

  “老爷在外尚未归来,大哥儿是大姑娘的嫡亲兄长,这事自然是他出面最为妥当。”秦姨娘想了想,道:“大哥儿怕是不愿咱们姑娘去受那一份委屈的。”

  徐姨娘提着笔,芙蓉枝蔓团花的一笔连接迟迟没有落下,轻叹一声:“可即便王府那边愿意,姑娘日后婚嫁如何呢?方家那边又要如何呢?对方家而言,这是一桩丑闻,可却迟迟没有听到对方三小姐的处置,想来是要掩过了。自家掩过了,外头呢?难保他们不会迁怒咱们家,大姑娘聪颖,又怎么看不透这一点?哥儿不愿妹妹受屈,姑娘也不会愿意连累家里遭灾祸。”

  徐姨娘越说越觉着烦闷,最终竟将手中描花样子的细毫笔一摔,秀眉紧蹙中隐藏厌恶道:“这些个高门贵宦人家啊,若是不能处事公正,居于上位,于人便是灾祸。”

  “于己也是。”一直安静坐在旁边喝着枸杞茶吃点心的锦心冷不丁说道,徐姨娘微怔,旋即笑了,搂着锦心道:“我儿说的是,方家行事如此嚣张,咱们就等着看他高楼塌的那一日。”

  秦姨娘眉心微蹙:“可当下又怎么办呢?”

  “方家虽然势大,咱们家到底在金陵经营多年,他要为难,在各方上也是有限的。”徐姨娘眼帘微垂,道:“这些事情原不是咱们这些内宅妇人该操心的了。罢了……妹妹你看这个缠枝莲头的图纹,袄儿上做云肩,绣这个花样定是极好看的。”

  锦心听阿娘说着,心里却无比笃定——方家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至于为何到头了,为何会如此觉着,她却一概不知,不过这些年的生活经验导致她对自己的直觉无比相信,这会也并不如秦、徐二人一般忧心重重。

  正屋里,儿子去了,文夫人看了看闷闷不语的两个女儿,无声轻叹,道:“好了,传膳吧,等会用过膳,你们也会去梳妆一番,这大春日里,打扮得这样素净做什么?今早瞧你们四妹妹好些了,等会你们到乐顺斋去瞧瞧她?午膳摆在那头也好,庄子上进了些极鲜嫩的牛羊肉,还有一块好鹿肉,你们吃暖锅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