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路边的师尊不要捡>第75章 愿赌

  含山变乱风起云涌,在偏僻村庄的相辜春手握斑驳白纸,眉头渐渐锁起。

  从前他不通人情世故,并不代表他对世事毫无洞察,他将浸了汗味的薄纸归还与黑面汉,一股凉意滑过心脉。

  刘阿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在微生床头抹泪不止。

  金乌的脚步走过了糊窗的半张窓纸,那汉子好说歹说才将老人家扶走。

  刚迈过门槛时,却是让人叫住了,回首正见修士手中是一沓新鲜出炉的灵符。

  村子里的人没见识过多少外来客,但日日与自然为伴,山风水溪的吹洗也能练出几分眼力。

  微生大夫行善积德,常捡人回家,此事在村子里早不稀奇,这庄稼汉少说也碰见过三四个,却无一个有这修士的气度。

  便是粗布葛衣在身,眼底空茫无依,举止间自有一种韵味,令人不敢亲近,却其实也不会心生胆怯惧怕。

  相辜春道:“此符可自生屏障,我不知村中有几户人家,若是不够便再来,贴于门户前即可,有多便贴于村口碑石。”

  他递了符纸过去,刘阿婆握着他的手上下晃动,眼里再度落下泪来,“仙君,微生是个好孩子,老婆子听外人讲甚么问道仙缘,若是他有几分灵光,还请仙君多多担待。”

  相辜春哑然,微生因那根骨里有几分古怪,本不是求仙问道的好料子。然而含山收徒向来是本心为一,天资为二,相饮离门下弟子亦不敢说各个都是天资卓绝,微生心性向善,哪怕是相饮离在此,也不会阻拦他入门。

  他之前既然答应了那孩子,更没有反悔的道理,只是如今含山的异变摊到了明面上,相辜春自身尚且难保,何苦拉上个未入道的少年去趟那浑水。

  送走二人后,相辜春折返回到微生的卧榻前。

  由气息判断少年已半坐了起来,相辜春也便学他从前照顾人的那套方法,端茶喂水垫枕头,行云流水,半点不像个目盲之人。

  但相辜春心知肚明,修者境界卓然,可摒弃五感,融自身于万物,只是那开明境界少有人至,下修界浊尘颇多且灵力溃散,连师尊尚不能恢复巅峰,他如今这残躯又如何能完全舍弃感知。

  此时日常生活无恙,真到了与人交手的地步,他这双眼睛定是对方拿捏的短板。

  看来回含山的行程是急不得这几日了。

  只是师尊化入虚空不过数日,含山已动荡至此,饶是相辜春心头也涌出几分悲哀凄凉。

  微生察言观色,伸手牵住修士的衣袖,扯了扯引来他的注意。

  “你的那把剑为何一直在响?”他问道。

  辜春剑躺剑在台,闻言一个大翻身,就要往地上掉,被相辜春单手捞住了。

  相辜春无奈道:“因为还赌着气。”

  微生睁大了眼,“剑也会生气?”

  “剑若生出灵智,与草木灵华无异,草木有四季常性,剑灵也各有秉性。”相辜春看着手里的辜春剑,笑了笑道:“我这把脾气不大好。”

  他将剑横过来,横平着递到微生面前,“试试看?”

  这向来老成的少年第一次露出了青涩茫然的神情,他目光在相辜春和他手里的剑间几个来回,轻声道:“可以吗?”

  通常是不可以的,辜春剑是个傲气的性子,由仙庭赠与上修界的精光玄铁所造,能愿意追随相辜春已然是破天荒的机缘,从前即便是含山的长老真人都不能轻易令它出鞘。

  放在以前它要是让这么个山村野小子摸了,是要抽对方屁股蛋撵得他满山跑的。

  得到肯定答复后,微生似乎是犹豫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剑柄上。

  刹那间过电般的灵流自剑柄顺传抵到他体内。

  豁然间天地明朗,百川归海,他仿佛脱离了这伤痕累累的躯壳,成了窗外那自由自在的清风,吹着山川湖海覆上了雪,松涛如怒,卷碎了叶片上的冰,万年晶莹折射着人间气象。

  他走出了这偏远的村庄,看见繁华的城池热闹的集市,小贩草扎上的糖葫芦晶莹剔透,屋下是去年春日的燕子窝,转角处有少年少女伸手去掰檐边倒挂的冰凌。

  更远的地方,万千骸骨堆叠在滚滚邪流河旁,那是百姓的遗骨分不清男女,看不清长相,更遑论是来路与去向;再深的黑暗中连骸骨都已磨灭,白灰像是又一场雪在飘落,一层层覆盖着,铺出一片茫茫的雪漠,门派的玉牌和法器逐渐被掩埋。

  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

  拼死一搏后,也不过是这样一场沙雪罢了。

  愤怒、痛苦、悲怆、绝望……巨大的涡流将少年没了顶。

  忽然微生耳畔轰隆一声滚地雷响,飘荡的魂魄被劈回了那沉重的身躯里。

  他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浑身湿透,目光定定落在了眼前含笑的修士身上。

  残余的灵流在他眼底一划而过,微凉的气息拂面而来。

  他看到眼前修士凿冰塑雪般的外壳,如初春凌汛时节般泛凉的灵力在他经脉中运转,而在心房之上灵魂割裂两半,化为一条细长的锁链,牢牢拴住一个双臂环抱着肩背,蜷缩深处的人影。

  那人影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美得不似凡尘物般的脸庞,他像是真正看不见也听不到那样,空茫地向四周探看,碎发滑落,额心银花烙纹摄人心魂。

  “啊——!”微生惊叫出声,辜春剑脱手而出,发出愤懑的剑鸣声。

  而相辜春略有惊讶地看着他,那神情与方才清透的人影有了几分重叠。

  “那是什么……”微生满头大汗,喃喃问道。

  相辜春的神色上有了几分凝重。

  他没想到这个少年会有这般根骨资质,也未料到他初感大道的第一眼,便看透了自己身上的异样。

  相辜春说:“那是修士眼中的天地。”

  他看向少年惊魂未定的眼眸,问道:“知天地而明其苦,如此你还想修道练剑么?”

  少年攥紧了湿哒哒的褥子,本该早已被掐灭的理想在心中微弱地挣动。

  他不想再看到家破人亡的孩童自卖于人,像牲口一样被押运往来;不想再看到善者死于非命,昨日给他一个住处的好人今日因邪流发疯屠遍全家;更不想在真正想要留住什么时,依然手无缚鸡之力。

  曾也有一腔孤勇志向,愿在危亡之际,洒下热血,不求力挽狂澜,但求无愧于心。

  微生红着眼咬牙道:“想!”

  “好。”

  相辜春道:“那我教你。”

  *

  村庄的岁月简单而规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雪天需拿出三季里存好的粮食,趁着节气还可以做冻柿子和烤番薯,门口的雪要定时铲去,家中的炭火需及时补足。

  相辜春的灵符起了一定的作用,而山下依然没有派修士前来查看。

  待到相辜春恢复了些灵力,他便趁着夜色上山把剩下的几只邪物诛杀干净,虽也是费了翻功夫,终究铲除了隐患。

  由此村子里的人便不用再去种那药草,又解了心头大患,对微生这一家愈发热情了起来,还帮忙给他重盖了房子,合划了几亩地过去。

  修真界为相饮离举办了浩大的葬礼,这葬礼甚至没有一个发起人,天下便已满目白衣。

  从未有过一个修士的死去有这般的场面,连妖族和魔族都自发依循人族的习俗前来吊唁。

  但随着相饮离的死去,修真界在悲痛中也陷入了莫大的绝望之中。

  细数仙庭真仙不过还剩区区六位,即便他们大义凛然愿意赴死,可到底不过一时之计,这方天地将何去何从,依然如那邪流迷雾般教人看不清道路。

  含山的变故以一个诡异的速度被平息了,甚至连民间都未传出什么谣言来。

  师终徒继,这在上修界是习以为常的旧俗,人们到底不再苛求一个亡者去做什么了,哪怕相饮离曾有表示并不会延续这个传统,但是由他的弟子来继承含山,似乎也比其他人要更让人安心。

  世间大能老祖们或多或少知晓,相饮离的三个弟子里,大弟子相辜春性情淡漠,二弟子葛云行事莽撞,三弟子桑岐为人懦弱,谁都不是最好的人选。

  可是正因为他们是相饮离的弟子,这些缺陷便不再重要,修真界现在需要一个支柱,一个能带着相饮离影子的支柱。

  相辜春坐在微生家门口那张矮脚板凳上清洗衣服时,常常会想到师尊。

  一旦想起来,他便仰着头去“望”那洁白轻薄的云朵。

  师尊挑徒弟其实并没有多少让他们继承他身份的意图。相辜春的入门是严远寒一手促成,葛云则是在一户惨遭灭门的修真世家的废墟中被捡到,相饮离问她想要什么,他可以给她尽量安稳的凡俗生活,也可以让她握剑去复仇。

  葛云选择了后者,而在报了血海深仇之后她回到了含山,请求相饮离废去她的修为。

  相饮离没有那样做,他收下了她为弟子。

  从那以后,葛云的剑上再没有沾过活人的性命,她横冲直撞千里击杀邪流感染者,却不会对谁心生仇恨和杀欲。

  至于桑岐,他的命是相饮离和相辜春救下不假,但相饮离并未真正收他入门下为嫡传弟子。桑岐在三盏酒外苦跪了三日,称家中无人,阿娘死前对他唯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踏入仙途。

  彼时相饮离早已不在门派里,是葛云把他抱了回去,她并不知道其中关节,只是看着那小娃娃像只淋了雨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有些不忍。

  可她不会照顾小孩,于是就把这灰扑扑小土狗似得孩子丟给了相辜春照拂。

  相辜春更是不明所以,问那孩子也是懵懂不知,他便以为师尊给他收了个小师弟。

  后来相饮离回来时,单独找了那固执的孩子谈话,不知结果如何,但最后掌门默许了他在峰上,却从未教过他剑法。

  是相辜春百忙之中抽空手把手带了他。

  “仙君。”微生步履稳健走路生风,走进庭院时对相辜春粲然一笑,晃了晃手上一篓子大收获,道:“晚上吃鱼。”

  ……他后知后觉,用了不短的时间才弄明白,人心是会变的。

  相辜春看着那肩背单薄的少年郎。

  少年如有所感,回过头道:“仙君,麻烦帮忙去盆子里摘把葱来,衣服我来洗。刚李婶送来了个汤婆子就搁在门外,我晚上热乎着冒汗,左右用不着,仙君拿去用着吧。”

  人心是会变的,一段缘分便是一个赌注。

  相饮离几次赌错,他这不通人情的造物也许更不会有比师尊更好的运气。

  但是他忽然想试一试。

  那是相辜春第一次想要去争一个赢面。

  他想相信这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