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桓眼眸轻闪, 没接赵楹的话,盯着月亮出神,过了半晌, 他叹口气, 伸个懒腰重新在屋顶上躺下, 尔后从怀中掏出一条红绳,缠在指尖摆弄。

  “这些事用不着咱们瞎操心,王爷和公子好得很。”他的声音很轻, 仿佛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翻花绳好玩,你说的这些我实在提不起兴趣......我就喜欢活的简单些, 守在王爷身边, 替王爷料理府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去操心‘你害我我害你’的破事......更何况陆公子人那么好, 他干甚要害咱们王爷......”

  正说着, 屋里的轩窗被推开了, 陆逊的声音传上来,“张桓在背后说我坏话呢?快些滚下来。”

  张桓吐了吐舌头, 答应一声,他将红绳缠在手腕上,果断滚进屋子。

  屋里掌了灯, 陆逊披着外衫坐在椅子上正写着甚么, 未束发, 墨发如瀑般散披在双肩、后背,他玉石般的面颊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绯红,双唇艳红而泛着水光,下颌线干净利落地延伸到了雪白脖颈, 衣领下情爱过后的痕迹若隐若现。

  赵楹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

  怪不得王爷魂牵梦绕,陆公子真的太好看了,白日里清冷似谪仙,如今灯下瞧来,又多了份妩媚在里头,勾人心魄。

  定了定神,赵楹将陆逊如藕断般雪白的后颈从脑海中抹去,尔后从怀中取出三四册书卷,递到陆逊面前,说道:“公子,您要的辽东福王府上的账簿。”

  “嗯,辛苦了。”陆逊略一点头,伸手接过,翻开一本就开始看。

  景玥披着衣衫从床榻上下来,趿着鞋走至陆逊身旁,他垂眸扫了一眼账簿,说道:“还在顺康年时,楚朝有‘五王护国’一说。同光帝的两位兄长和三位弟弟依着‘福寿仁康安’封王,我爹年龄最小,被封为安王。这五王在先帝时镇守楚朝东南西北中五方,乃国之柱石一般的存在......说起来,辽东的老福王我该唤他一声皇伯。”

  “五王护国我也听说过。”陆逊眼睛仍停留在书页上,指尖在黄页上点了点,笑道:“‘弩.箭射金甲’的辽东福王,‘马鸣风萧萧’的西漠寿王,‘海内久戎服’的临安仁王,‘弯弓辞汉月’的岭南康王,以及‘入掌银台护紫薇’的蜀中安王......其中以老安王威名最盛,同光帝特赠山河令,可调动天下半数兵马。”

  “没错。”景玥点点头,他伸手端起桌角的凉茶,润了润嗓子,若有所思道:“好久没去拜见辽东这位皇伯了。”

  闻言,陆逊翻书的手一顿,他看了眼景玥,微微蹙眉,薄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景玥没察觉到陆逊颇为微妙的表情,他将茶盏搁回桌角,转头看向赵楹,“跟着陆峋都探到了甚么?”

  “回禀王爷,属下探到陆府的兵书乃是一副藏匿千秋符的地图。”赵楹拱手行礼,他将千秋符和长白山的事情仔细地给景玥说了一遍。

  听完赵楹的陈述,陆逊从写满账目的纸页上抬起了头,他用笔杆一敲额头道:“哎呦,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该死该死,这事是我疏忽大意。”

  他记起原书里一直暗中给景玥使绊子的大boss,挺不好对付的,景玥弄死那人花了好大一番功夫。

  不过这都是原主死后的故事,所以他一直都没往心上放,如今听赵楹一提千秋符,这才想起来这茬事。

  “看来咱们这次的辽东是来对了。”陆逊弯眉笑,漆黑瞳仁很亮,像是坠着满天繁星,他看向景玥,狡黠地眨眨眼,“景承珏,逊儿替你收拾了大boss。”

  景玥没听懂后头那个词语,不过瞧狼崽子那志在必得、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知他对长白千秋符一事有了计策。

  他笑了笑,伸手替陆逊将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说道:“陆峋都跑了,你不怕他将千秋符的事情告诉那个人,他们抢先咱们一步上长白?”

  “不会。”陆逊摇头,他道:“陆峋机灵着呢,他知道自己要是甚么都说完,那人肯定会杀了自己灭口。祆月教教徒看似是护送陆峋北上,实则是软禁,那个人押着他去长白,胁迫他用陆家传下来的歌谣去找千秋符,陆峋想要保命,肯定会隐藏一些事情,比如只告诉那个人千秋符在长白第二峰中峰,但是不告诉他确切的地点。”

  说到这,陆逊顿了顿,他重新抽了张白纸,略一思忖,写下歌谣的内容,尔后用笔在上头圈点了几下,抬头问景玥,“上次我誊写的那本兵书是不是在你那儿?拿出来给我瞧瞧,我把千秋符所藏的位子给你画出来。”

  屋子里的灯燃了一夜,东方既明,晨曦映在窗棂,陆逊撂笔,他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肩膀,轻轻一吹未干的墨痕,努嘴道:“喏,长白第二峰中峰,巨松林后,千丈崖前,金乌西落斜照处,向东五十步。”

  纸上笔迹苍劲,撇捺间尽显风骨,张桓瞧着陆逊的字,叹道:“王爷在书法上的造诣已是极高,公子的字竟也不输王爷半分。”

  “哎呦,可别这么夸,我是鲁班门前弄斧。”陆逊忙笑着摆手,他就是学过书法而已,根本谈不上甚么造诣,和景玥比,那真是差远了,张桓的粉丝滤镜加得有点多。

  “写的很好了。”景玥在一旁做出中肯评价,“起码字没有人那么尖酸刻薄。”

  陆逊沉着脸抬脚就踹,将桌上一沓纸扔到了景玥脸上。

  景玥笑着抓住,伸臂将陆逊从椅子上拽起,轻吻那人抿着的薄唇,“好逊儿不恼,你是咱们的智多星,要是气坏了脑袋,本王可得不偿失。”

  “你滚。”陆逊笑着骂景玥,他也不是真生气,拍了景玥几巴掌后就不再打闹,转头看向张桓,“前阵子在葛三娘那个店不是救了几个江湖人么?你领着他们去长白山......哦还有,将袁仁召集的那些人也带上,一起上长白。不用去第二峰,就在半路上拦人,不管什么人都拦着,拦不住就拖,能拖多久是多久。我和你家王爷还有一些事要办,最晚一日后才能上山。”

  “属下明白。”张桓点头。

  陆逊又看向赵楹,“你不用再去陆峋身边做卧底。袁仁下狱,陆峋没了去处,只能去投靠那个人,那人行事谨慎,你过去太危险,另外,教沈舟也莫要去追,放陆峋走。你们二人就留在辽东城,我与景玥上山,城中不能没有人坐镇。”

  “诺。”赵楹抱拳行礼。

  交代完这些,陆逊松口气,他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眸,挑眉轻笑,“这些反派都没什么挑战力,收拾起来太轻松。”

  景玥垂眸,只见他眼梢微挑,目光中尽是鄙夷和不屑,鼻尖红红的,瞧着甚是乖戾,登时心底起了一团火。

  吮吻了一下那人得意翘起的唇角,景玥道:“狼崽子,你知道你这副表情教人看了想干甚么?”

  “想干甚?”陆逊抬眸,眼底仍带着笑,“想干我?”

  这话一出,景玥的眸子暗了几分,张桓和赵楹见状,相互使了个眼色,跳出窗户重新在屋顶坐下,张桓还贴心地倒挂下来替两人阖上了轩窗。

  辰时用过早膳,戚无羁带着辽东军军账前来拜见。

  陆逊穿了件素净白衫,倚靠在软垫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正在细读。

  他刚沐浴过,松松绾着个发髻,额前散落几缕沾着水汽的碎发,脸颊浮着浅红,好像很是怕冷,肩上披了件绛紫色的外衫,一小截儿脖颈露在外头,肌肤牙白,藕断一般,教人想上去咬一口,看能不能流出鲜嫩的汁水来。

  戚无羁只觉喉咙甚是干燥,刚喝下去的酒在肚腹中燃烧,烫得他手心沁出汗来。

  “王爷在屋子换衣,总督先坐着候一会儿。”陆逊直起身朝戚无羁微微行了一礼,尔后又靠回了软垫上。

  客套而疏离。

  戚无羁有些失望地舔了舔嘴角,目光落在陆逊淡色的唇上。

  这人要是对自己笑一下该多好,可他眼巴巴地望着,那唇角也没上扬半分。

  景玥从卧房出来,瞧见戚无羁用赤.裸.裸.的目光盯着陆逊,他愣了一秒,脸色登时阴沉,话说出口便带了冰碴子,“戚总督是何时来的?”

  戚无羁一个激灵回神,他连忙起身,抱拳行礼,“卑职刚来,听陆公子说王爷在里屋换衣,便坐下来和陆公子说了会儿话。”

  “戚总督和陆公子倒是挺熟。”景玥冷笑,眼底的不悦又浓了几分。

  陆逊早上被景玥折腾得有些狠,这会儿累的实在不想起身,他掀起眼皮看景玥,一瞧见那眉宇间的沉郁,便知这人生气了。

  “都坐罢,咱们今晨要查账,忙得很。”陆逊将书卷阖上,端起桌角的茶盏,抬手递了出去。

  戚无羁满心欢喜地用手去接,怎料那茶盏根本没朝他那边去,而是径直给了景玥。

  景玥接过,脸色稍缓,他在陆逊身旁坐下,掀起茶盖轻抿一口。

  陆逊对戚无羁呆愣的模样置若罔闻,只转头朝外头唤道:“上茶。”

  茶水很快上来,摆在桌角,“总督用茶。”陆逊淡声道。戚无羁回神,他深呼吸了一下,将烫手的茶盏端着,尔后在下首的木椅上坐了。

  陆逊快速翻着账本,一边翻一边用笔作勾注,屋里很静,景玥和戚无羁二人相互对望了一眼,都没说话。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陆逊终于阖上了最后一本书卷。

  他将账本递给景玥,指了指其中一项,说道:“今年一月,东瀛人抢了辽东北面沧州的互市,戚总督出军,耗资三千两,登记在账后管应天府要军饷。应天府对此次事件的记录,说是光中博城就给了白银两千两,粮草五百六十七斤。可是辽东军一月的账本上,从中博那里只收到了不到一百两银子......”

  他回忆着昨夜看过的账本,再结合辽东军的军账,一一核对军饷粮草,最后算下来这些年的缺漏,将近白银一亿两。

  正说着,稽查袁仁府上赃款的两位户部监察御史前来拜见,他们将登记在册的赃银条目送了过来。

  景玥打开折子一瞧,各数珍宝折合白银差不多两千万两......那么,剩下那空缺的八千万两哪去了?

  真金白银不可能平白无故人间蒸发,要么是被袁仁埋了起来,要么就是有人用辽东军军饷为幌子,洗黑钱,将这笔数目巨大的赃款用到了别的地方。

  景玥摩挲着墨玉扳指,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了身。

  陆逊伸手拉住景玥的衣袖,抬眸和他对视,面色沉静如水,只吐了一个字,“等。”

  戚无羁看的云里雾里,他只知道应天府给的军饷不够,每次去要,袁知府都以“刁民无礼,拒不缴税”为由推脱,无奈之下他只能上折子到户部去要。

  “殿下,这账簿......”戚无羁摸了摸后脑勺,陆逊和景玥的表情他看不懂,开口正欲发问,忽听外头跑来一名侍卫。

  “报——袁知府在狱中自杀了!”

  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戚无羁登时从木椅上跳起,他连连跺脚,“怎么回事!昨夜本帅不是教你们仔细看管么!口供还没录,人便死了?”

  “果然。”景玥低声道,他看向陆逊,面色沉郁,“私下培植兵马军队,这是谋逆大罪,是谁给他的胆子?”

  陆逊耸耸肩,反派干坏事需要理由吗?不需要。

  他重新将辽东军的账本拿起来,翻了几页,尔后朝戚无羁招了招手,“总督,接下来我对您说的每一件事情,希望您都能绝对保密。”

  ·

  应天府牢狱。

  柴草堆积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墙上长满了青苔,一层浅薄的光从缝隙照射进来,落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

  屋子中央孤零零地垂吊着一具尸体,袁仁眼珠子向外凸起,脸色发紫,嘴角还沾着呕吐物,他歪着脑袋,肩膀塌向两侧,脚尖踩着一方石凳。

  铁链哗啦直响,牢门被打开,两名侍卫快步上前,将尸体放下来,用草席匆匆一裹,尔后拖了出去。

  外头木桌上坐着两位户部的监察御史,尸体狰狞可怖的面容弄得两人几欲作呕,仵作被传了进来。

  “还请大人务必小心勘验尸体。”一名御史走上前,朝仵作拱手行了一礼,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趁着弯腰的功夫,交到了仵作手中。

  那仵作是个明白人,这种事情见的多了,当下微微一笑,将钱袋纳入怀中,说道:“请陈大人、王大人放心。”

  “有劳。”陈洮在木椅上坐下,他和王仞相互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温茶,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待陈洮和王仞起身行礼,身着绛紫鸾凤袍的景玥便大踏步走了进来。

  “卑职拜见安王殿下。”陈洮反应快,提了袍子迅速跪倒,朝景玥磕头。

  王仞不敢怠慢,紧跟着拜倒在地。

  景玥没搭理他们二人,只抬步走到袁仁尸体旁,蹲下身,伸指捏住下颌,微微抬起,去看脖颈的勒痕。

  喉咙处凹进去一指宽的红痕,此时已泛紫,尸斑覆在上头。

  伤口太整齐了,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脖颈四处也没有抓伤,就孤零零一圈绳痕。

  “王爷,仵作已经勘验过了,这人确实是自杀。”陈洮膝行至景玥身边,磕头道:“贪赃近乎两千万两银子,就是送到长安进行三司会审,录完口供也要被凌迟处死。想是他害怕受极刑,因而畏罪自杀了。”

  景玥默然不语,他松开捏着尸体的手,接过陆逊递来的帕子,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了,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位监察御史。

  “嗯,大人说得很有道理。”景玥点点头,他站起身,抬脚勾了一把木椅,撩袍子坐下,尔后笑着问道:“二位怎么称呼?”

  “卑职陈洮,卑职王仞。”两人跪在地上答道。

  “陈洮?”景玥挑了挑眉,他摩挲着墨玉扳指,“本王记得这名字......是顺康三十三年殿试第二名......孟阁老的学生?”

  “回王爷,卑职确是顺康三十三年的榜眼。”陈洮点点头,他微微抬头,瞄了景玥一眼,见那人面带微笑,遂略微放宽了心,续道:“卑职不敢自称是孟阁老的学生,首辅大人的学生乃当今圣上,卑职只是国子监一名学士。”

  闻言,在一旁优哉游哉逛牢狱的陆逊脚步一顿,他将“孟阁老”三个字细细咂摸一番,尔后垂眼看向趴伏在地上的两位监察御史。

  孟拱,字延义,顺康二十年入内阁,为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讲经治学,先皇龙驭上宾,圣上登基,将他迁升为内阁首辅。

  这个人陆逊很不喜欢,因为他野心太大了。

  楚朝以文臣为尊,地方官、京官加起来有三万多名,这么庞大的集团,每日呈上去需要皇帝批阅的折子数以千计,皇帝一人根本忙不过来。太.祖时创立内阁,设八八六十四名内阁大学士,和一名首辅、两名次辅。他们专司为皇帝整理奏折,将百官上奏的要事、琐事汇集起来,翌日清晨去乾元殿禀述,称为“口呈”。

  久而久之,内阁的权利越来越大,等到顺康年间,内阁首辅可不通过皇帝,直接批阅奏折,文官的罢黜升迁也可由其向皇帝授意决定。

  因此,内阁首辅成了众文臣中权势滔天的无冕之王。

  孟拱本就是长安豪门世家出身,顺康二十年以殿试状元的成绩进入内阁,又凭借孟家的人脉关系成为太子的老师,仕途可谓是平步青云。

  他原本计划等着圣上登基,自己好借机一跃成为内阁首辅,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无尽权利。怎料先帝一封托孤诏书,将蜀中就藩的安王请了过来,辅佐幼帝安定大楚,内阁被架了空。

  因此孟拱恨透了安王,他表面上仍装作勤勤恳恳、铁面忠义的首辅,暗地里却和太后结了党。太后周氏也是长安的名门望族,孟拱借着周家的势力培植自己的门客,暗戳戳地和安王分庭抗礼。

  这些还是不能满足他日益膨胀的野心,于是孟拱开始和北面的戎狄王庭联手,琢磨着如何蚕食掉摇摇欲坠的楚朝,自己称王。

  对于这个大boss,陆逊对他的评价就一句话——一个十足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握到手里的权利。

  陆逊是个资本家,他对于皇权的角逐没有多少兴趣,但是孟拱这个人已经走火入了魔,关起门来自家人折腾并不伤元气,但若是有人打开门将外狗放进来乱咬人,那损失得就不只是一家人的利益了。

  私通外邦,这放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都是无法宽恕的原罪。

  所以这一次,不光是为了景玥,还为了自己的底线,他都要收拾了这个丧心病狂的政.客。

  想至此,陆逊回过神,他几不可闻叹口气,朝外头瞧了一眼,尔后踱步到景玥身旁,没骨头似地在他怀里坐下。

  伸手拽了拽景玥的衣襟,陆逊轻声道:“注意点儿时间,咱们还要上山呢,别在这些有的没的上磨蹭。”

  景玥闷笑,抬臂将人圈住,低头轻轻吮吻陆逊的薄唇,轻声道:“注意点儿形象,屋里站了这么多人呢。”

  “嘶......说正事,别浪费时间。”陆逊不悦,抬眼瞪了景玥一眼。

  陈洮和王仞眼观鼻口观心,在地上纹丝不动地趴伏着。

  有侍卫送茶水上来,摆在桌角,景玥伸手端了,掀起杯盖瞧了瞧,又撂下,尔后一拍陆逊的屁股,“起来,咱们走。”

  出了牢狱,午后的日光倾泻而下,将两人身上沾着阴潮气驱散,陆逊抬手挡着刺目的光,转头看向景玥,“早上在驿馆不是都说了袁仁是他杀么?你怎地还要拉着我过来?”

  “确定一下稳妥嘛。”景玥道:“再者,咱们昨儿晚上都没留意这两个监察御史,今儿要是再不过来探探底,回去又是两眼一抹黑,想请这两人吃顿饭都找不着人。”

  这话倒将陆逊给逗笑了。

  他想起原书里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那些凡是和景玥打过交道的文官,大到官至二品以上、小到九品以下,只要手比较脏的,最后都以各种各样的罪名被削了职。

  当时他还不知道这是景玥从中“做了手脚”,只当景玥是个“扫把星”,和谁在一起吃饭,谁就倒霉。

  “我发现你手段阴得很,和孟拱有一拼。”陆逊笑着去拉景玥的手,翻过掌心细细地瞧,“呀,长了一双专门杀人的手。”

  景玥乐了,他将手抽回,在陆逊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尔后俯身贴在他耳畔,轻声道:“我这双手......专门用来摸你的......”

  青天白日底下说浑话,搁脸皮薄的早就瞪着眼眸嗔怪了,可陆逊听着仍旧面无表情,他抬手将景玥的脸推开,“别贫了,上山要紧。”

  与此同时,戚无羁带着一千军士,悄无声息地埋伏在了辽东城北面的长白山下。

  溪水源源不断地从长白山上流下,灌木丛长得甚是茂密,戚无羁身着铁甲趴伏在一沟壑之中,长长地吐出口浊气。

  就那么坐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摸出一缕发丝,捏在手指间轻轻摩挲。

  这是他私自从陆逊发梢割下来的。

  今晨陆逊将他唤到身边低声吩咐事情,散落的一部分墨发扫拂过他的手背,弄得他心跳慢了半拍,鬼使神差地,他缠了一小截青丝在食指上,尔后用薄薄的刀刃割断,悄悄藏进了袖袋中。

  戚无羁眼眸轻闪,他把手拿到鼻尖,餍足地嗅了一下,陆逊的一颦一笑便浮现在了眼前。

  大概是着了魔......可世间怎会有那么好看的人,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一般,夺走了自己的精魄。

  副将广泉安排好军士,猫腰走到戚无羁身边述职,一抬眼便瞧见自家总督痴迷地亲着手上的一缕发丝,瞬间惊愕在了原地。

  在他印象中,总督不近女色,每日除了操练军队便是研究兵法,活得像个苦行僧,这是谁家的姑娘叫总督开了窍、坠入爱河了?

  “总督?总督?”广泉伸手拍了拍戚无羁的肩膀,低声唤。

  戚无羁一个激灵回过神,他手忙脚乱地将发丝放进怀中,尔后板起脸看向广泉,“甚么事?”

  广泉一副“属下懂得”的表情看着戚无羁,笑道:“总督这是喜欢上哪家姑娘了?这次办完事回去,带兄弟见一见嫂子?”

  戚无羁粗犷的脸顿时红得滴血,他嗫嚅半晌,瞪了广泉一眼,呵道:“甚么嫂子!本帅命你勘察四周情况,你都勘察完了?”

  广泉对自家总督还是害怕大过敬重,被这一通劈头盖脸地呵斥,他那点蠢蠢欲动的八卦心登时老实了。

  瘪瘪嘴,广泉正色道:“启禀总督,向西一百步有一片树林,属下已教三百军士迁了过去,北面地势高,直接通往长白的第七峪口,属下派了四百军士镇守,另外......南面的福王府,总督......属下觉着保险起见,还是派人先围了好。”

  闻言,戚无羁拧起两道浓黑的眉毛,默然不语。

  他想起了今晨和陆逊的对话。

  “那缺漏的一亿两白银,除掉从袁仁府上稽查的两千万两,再除掉这三年给辽东八州官员发放的俸禄,起码还有五千万两银子,这一笔巨额钱财,被内阁首辅孟拱授意,经袁仁转手,再以你们辽东军为幌子,最后全都汇入了辽东福王府。”

  当时日头刚爬了三竿,蝉鸣连天,可戚无羁还是觉着脊梁骨冒寒气,“福王府?这、这是要干甚么?”

  陆逊伸出白玉般的修长手指,点了点笔墨圈出的数字,“这是昨晚我在查看应天府的账本时发现很可疑的账目。”

  “你瞧,”他示意戚无羁去看第二行,“这一条说给辽东军添置火铳,我瞧了辽东军的账本,发现当时添置的并不是火铳,而是普通的铁戟。所以这中间起码差了五千多两银子......昨日景王爷派人秘密潜入福王府偷了账本出来,我看了一遍,刚好在这个时间段内,福王府花了近五千两银子,于长白后山修了一座猎场......明为猎场,实为训练军士的校场。”

  这话说完,屋子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过了半晌,等手中的茶水都凉透了,戚无羁才哑着嗓子开口,“所以......福王和孟阁老培植私军,意图谋逆?”

  陆逊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微微蹙眉思忖,他顿了顿道:“没有十足的证据不要妄下结论,现在我需要你做的,是秘密率领一千军士,埋伏在长白山下,活捉孟拱,福王那边......还是莫要动手。”

  “可到时候福王突然发难围剿,辽东军背后受敌,到时候别说活捉孟拱,咱们所有人都会被福王困死在长白山。”戚无羁说道。

  戚无羁问出这句话,陆逊并未回答,只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安王。

  安王景玥沉吟片刻,一字一句说:“看在老福王的面子,给福王一次机会,若是他敢发兵,我便亲手杀了他。”

  声音很低,刹那间戚无羁只觉浑身血液冰冷刺骨,冷汗淋漓。

  广泉见自家总督又不说话,于是重复问道:“总督,福王府那边咱们要不要安排兵力?”

  戚无羁猛然回神,他抬手搓了把脸,摇头道:“福王府不必安排太多兵力,派两三个斥候过去盯梢便可。”

  “诺。”广泉抱拳行礼,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

  ·

  长白山矗立在辽东北面,似一道屏障将楚朝和戎狄隔开,山上常年积雪,不论何时远远望去,总能瞧见山尖白茫茫一片,因此当地人又将此山称为“白头山”。

  景玥和陆逊提足飞奔,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进了峪口,银蛇般的山路蜿蜒而上,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陆逊停了步子,他扶着一块岩石轻轻喘气,虚声道:“哎呦,不成了,咱们歇会儿。”

  适才为了跟上景玥,他用了内力,结果牵动体内的附骨针,疼得险些跪趴在地上,强撑到峪口已是极限。

  陆逊故作轻松地呼出口气,抬袖去沾额头的汗,那都是疼出来的冷汗,“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你以后在床上少折腾我些。”

  景玥拧眉,他抬眼和陆逊对视,沉默片刻后,扯着嘴角笑了笑,“好,以后都听你的,只要你舒服就好。”

  说着,他抬臂将陆逊拉进了怀中,紧紧地抱了抱。

  陆逊将脸贴在景玥宽厚的胸膛上,心头翻涌起一股酸涩。

  适才景玥的笑他看懂了——那是自欺欺人的安慰。爱人的不愿开口,教景玥在不断的猜疑中,逐渐意识到了某些他不愿意深想的结果。

  再这么下去,两人迟早会疯掉一个。

  “景承珏,我......”陆逊仰头,他用手搂住景玥的脖颈,薄唇启阖,颤抖了半天,终是将哽咽的话咽了下去,“我答应你,等这事过去,我告诉你景峻对我做了甚么,求你了,别对我那样笑......”

  景玥沉着脸,他收紧搂住陆逊的手臂,俯身吻住了那人冰冷的唇,直到攫取完陆逊口中最后一丝气息,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抬手用拇指轻轻擦掉陆逊唇角的水光,他点了点头,柔声道:“好逊儿不哭,我不会让你有事......我只剩下你了。”

  陆逊闭了闭眼眸,附骨针的事情不是他不想对景玥说,而是没办法开口说,因为琪玉还在景峻手上,那孩子两世都没落下好结局,他真的不想再看到琪玉被虐杀了。

  当时景峻用琪玉威胁自己,只要自己敢将附骨针的事情向景玥说出一字半句,琪玉的下场便会很惨。

  所以在未回到长安之前,在没有确定琪玉安全之前,他不能让景玥知道。

  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陆逊平复了一下心情,尔后从景玥怀里抽身,他道:“走罢,咱们先去长白中峰,我的私事以后再谈。”

  景玥略一点头,没再多问。陆逊不是受人威胁的性子,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瞒着自己,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喜欢他,敬重他,不想强迫他,所以挣扎到最后,景玥还是选择沉默。

  长白山中美景甚多,沿着崎岖山路往上,乔松连片,修竹成群,又有千丈岩石层峦奇岫,花·径静窈萦深。

  二人走了约莫几百丈远,拐过一道横在外头的巨岩,瞧见了三四名尸体倒在地上。

  景玥和陆逊相互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快步上前查看。景玥蹲下身,单手提起一具尸体,将那人的窄袖往上一推,手腕上赫然现出一枚火焰印记,再看其他几具尸体,同样有火焰印记。

  “看来他们已交上手了。”陆逊瞧了眼插在祆月教教徒胸口上的一柄长剑,挑眉道:“怎地还惊动了逍遥派?”

  景玥将尸体重新丢在地上,尔后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朝左手侧一抬下颌,“那里有血迹,要瞧瞧么?”

  “不去。”陆逊果断摇头,他道:“咱们的目的是赶在陆峋之前拿到千秋符,今儿你就是告诉我张桓死在了那里,我也不去。”

  张桓此时正背靠在一块大岩石后草草包扎伤口,他打了个喷嚏,耸耸鼻子,低声嘟哝,“谁在咒我呢。”

  话音刚落,只见三枚银梭破风袭来,张桓往地上一滚,“噗噗噗”三声响过,银梭便扎在了土地上,两名祆月教教徒围攻上来,目露凶光。

  “操.他.奶.奶的!”一名彪壮的汉子吐了口血唾沫,抬臂架住一名祆月教教徒的弯刀,转头看向张桓,吼道:“你不是说咱们上山摘草药么!这他娘都快把命搭进去了,还摘屁的草药!这些龟孙儿都是甚么东西?!”

  张桓抬脚踹开一人,赔笑道:“大哥莫气,这不是他们要跟咱们抢山顶的千年雪莲么?等弟兄们干死了这群人,回去重重有赏!”

  正说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少年音,“你忽悠谁呢!”转头看去,眼前白袍闪动,来者执长剑,于风中静立,却是逍遥派的弟子赶到了。

  段瑶和程玦背靠着背,“刷”地一下抽出长剑,寒光四起,袖摆翩飞。

  “逍遥派也来采草药么?”张桓“哈哈”一笑,潇洒转身,朝两人抱拳行礼,“幸会幸会。”

  “谁跟你们是一伙儿的?”段瑶翻了个不加掩饰的白眼,他从鼻孔中哼出一口气,“你们打架都打到我们逍遥派门口了,师父教我和师兄前来查看。”

  张桓也不恼,只笑着作揖,“对不住,惊动了沈掌门,在下来日定登门谢罪。”

  这边一通混战,站在不远处的陆峋脸色却是一阵青一阵白。

  他们今日是秘密上山,前边的路还走得好好儿的,怎知到了半路,却杀出这么一帮江湖人,二话不说提刀上来就砍,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陆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扭头看向身旁的孟拱,“阁老......前头的路被他们挡住了,咱们怎么办?”

  孟拱揣手冷眼看着,他的岁数已过了不惑之年,可头发依旧乌黑发亮,仅有鬓边有星点白发,儒生打扮,面相却生得甚是尖酸刻薄,细细的吊梢眉飞入发鬓,三角眼微眯,唇角下压,下颌处有一块黑痣。

  “怎么办?”他重复了一句陆峋的话,默然片刻道:“自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

  说罢,只见他身形一闪,眨眼的功夫便跃入了混战中。

  孟拱将垂在身侧的手迅速抬起,原本虚握的拳变为掌,直劈一个江湖汉子的胸膛,出手又快又狠,那汉子根本来不及闪躲,听得一声惨叫,汉子狂喷出鲜血,当场暴毙。

  “不好。”张桓脸色一变,连忙向后跳开一步,他抬眼打量孟拱,咬了咬牙。

  这人藏得够深,若不是今日将他逼急了,估计朝廷里那些人还以为孟阁老只是个文弱儒生。如今瞧他的武功招数,竟和瑾月无出其右,就是不知孟拱和瑾月到底谁是谁的师父。

  段瑶和程玦也看出孟拱武功极高,两人对视了一眼,暗叫不妙,也纷纷跳开来。

  “师兄,唤师父来。”段瑶喊。

  程玦点点头,他屈起食指放在口中,一道清亮的哨声便传了出去,没入缭绕的云雾之中。

  孟拱眼眸一凛,咬了咬牙。

  若是逍遥派的沈掌门真的赶来,他想去中峰拿千秋符的事情就瞒不住了,当下不敢再酣斗,他抬手挥开挡在眼前的两名江湖汉子,纵身跃至陆峋身边,抓住陆峋的肩膀朝山上飞奔。

  张桓见状,不假思索地提足便追,却被孟拱扬手丢来的一把暗器打中了前胸,他吃痛,闷哼一声倒地,喘了几口气后抬眼再看,已没了孟拱的踪影。

  “奶.奶.的!”张桓一拳砸在地上,抬头看了眼长白中峰,甚是懊丧地叹了口气。

  陆峋被孟拱抓着后颈,只觉耳畔风声呼呼作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摒息压住不断涌上来的呕吐感,断断续续道:“第二峰中峰......巨松林后......千丈......”

  依着陆峋的指示,孟拱很快边来到千丈崖前,他脚底生风,“嗖嗖嗖”往东走了五十步。

  眼前怪石嶙峋,杂草丛生,一道瀑布奔腾而下,轰隆声不绝入耳,孟拱向四周看了好一圈,没瞧见书中所说的山洞,登时火冒三丈,他伸手掐住陆峋的脖颈,从牙缝中挤话,“怎么没有?你在骗我?”

  陆峋喉咙里不住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凸着眼珠子,双手双脚剧烈挣扎,“不......方向不对......金乌西落处......你走得方向不对......”

  闻言,孟拱冷静下来,他松开钳制陆峋的手,转头看向西边。

  一丸金乌枕在远处的连绵的山头,霞光四射,照在山顶的皑皑白雪上,好似烧起的熊熊火焰。

  孟拱眼眸亮了亮,按照“火焰”指示的方向,重新向东走了五十步,眼前出现了一道石门。“是这里了!”他大喜,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苦心谋划了十几年,终于要大功告成!千秋符,有了千秋符,福王和自己秘密培植的私军就可名正言顺地归入他的麾下,到时候再和戎狄人里应外合,何愁长安攻不破!

  一时间兴奋得手舞足蹈,孟拱仰天大笑,抬步就要往石洞中走,不料被陆峋唤住了。

  “这......这石门为何会打开?按理说只有咱们才知道这个地方啊!”陆峋惊恐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山洞,眼底倒映着恐惧,“难、难道是陆峰他们的鬼魂?!”

  “呸!人都死了,哪里来的鬼魂!”孟拱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不信神佛,只信权势,“与你们共谋大事真是浪费......”

  话说到一半他就噤了声,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瞪着眼睛看着从洞中走出的两人。

  “怎么?瞧见本王很讶异?”景玥好整以暇地看着孟拱,亮了亮手上的千秋符,“不好意思,教本王捷足先登了。”

  陆逊跟在景玥身后,他看了孟拱一眼,和书中的容貌描写一样,这个人长得很不讨喜,他寻了处岩石坐下,双手撑在身侧,转头看向陆峋,“二伯父,杀父之仇咱们也该算一算了。”

  洞前一片宁静,一时间陆峋和孟拱都没有开口说话。

  忽地刮起一阵狂风,浓云登时翻涌而来,不一会儿便将夕阳遮住,细碎的雪飘零落下。

  陆逊抬眼朝远处的辽东城眺望了一眼,微微蹙眉,铅云遮日,长白飘雪,墨蓝的海上又起了风浪,这个景象有些不太吉利。

  风声呼啸,将众人的衣袍吹起,景玥从怀中取出山河令,尔后缓缓地将千秋符和山河令合二为一。

  他举着虎符朝孟拱晃了晃,再慢条斯理地收进袖袋中。

  孟拱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蓦地,他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恶狠狠地看向陆逊,“又是你!肯定是你!千秋符的事情肯定是你说的!我的计划为何总被你破坏!”

  话音刚落,只瞧见他身影一闪,两只手便向陆逊抓去。

  景玥眼眸一凛,左足点地,踩着凌波微步挡在陆逊身前,尔后抬脚回身,照着孟拱的胸膛便是一踹。

  内力相碰,两人都被震得挪开了三四步。

  “瑾月是你师父?”景玥一甩宽袖负手而立,挑眉问。

  陆逊打了个哈欠,他盘腿坐在岩石上,淡淡道:“他的功夫在瑾月之上......要说师父,应该他是瑾月的师父。景承珏你行么?不行咱们就跑。”

  “行不行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景玥偏头朝陆逊笑,他道:“逍遥谷你教了我那么多的武功,如今算是派上用场了,狼崽子下得好大一盘棋,那时候就预料到咱们要遇到比瑾月更厉害的对手了?”

  “哎呦,我又不是先知,哪里知道这些事情。”陆逊摊开两只手,耸了耸肩,神情颇为无辜。

  两人像感觉不到危险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废话,孟拱气得浑身发抖,他的袍子被内力鼓起,整个人臃肿得像只水桶,原本乌黑的头发瞬间变白,手背布满了青紫色的筋,瞧着甚是可怖。

  “童蛇功练到你这个境界算是炉火纯青了。”陆逊上下打量了孟拱一番,面容依旧很平淡,“不过......我家景王爷照样吊打你。”说着他看向景玥,眨了眨眼,“你说是吧?”

  景玥被陆逊逗乐了,他歪歪头,活动了一下颈骨,尔后,不待孟拱出手,只瞧见一片紫影闪过,景玥已欺身至孟拱面前。

  两人交战在一起,从石洞前的空地酣斗到东面的瀑布悬崖,陆逊朗声叮嘱了景玥几句,尔后便不再管他。

  跌坐在一旁的陆峋看傻了眼,他自诩算是见过世间绝世武功的人,可如今瞧见景玥那招数繁多的功夫身段,每一招都不重复,每一招都是至臻武学,一时间竟以为自己身在幻境,他看得呼吸急促,几欲昏死过去。

  “二伯父,你该偿命的。”陆逊从岩石上跳下来,他拂去衣摆上的雪沫,将清风剑抽出,“陆家那几百号人的命。”

  一阵狂风刮过,雪下得大了,摧棉扯絮,将天地连成一片,很快在地上覆盖了薄薄一层。

  剑光闪过,血如井喷,一滴滴地淌在雪上,触目惊心。

  陆逊将滴血的剑收回,杀炮灰没必要费太大功夫,他抬起脚将跪倒在眼前的人踹下山顶,尔后一言不发地看向远处的景玥。

  蓦地,一阵剧痛从胸腔处漫延开,陆逊牙关没咬住,一口鲜血尽数喷了出来,他膝头一软,栽倒在地。

  附骨针的毒又发作了,山顶极寒,他又耗费了大量内力,致使剧毒顺着经脉流向了心肺。

  陆逊将清风剑插在地上,哆嗦着站起了身,他掏出帕子将唇边的血擦净,偏头看向景玥,继续咬牙观战。

  孟拱已是强弩之末,景玥打算将他活捉,故而每一招都留了后劲,饶是这样他也到了内力耗尽无法再出招的困境。

  “你想抓我回去?”他沙哑着嗓子问,眼睛里流露出困兽死斗的凶残,一步一步退到悬崖边,孟拱伸出舌尖舔了舔血沫,“没用的,就算活捉我,我一个字也不会说,棋已经下好了......王爷,就算没了我,还会有人陪你玩的。”

  景玥沉默,负手静立,身上的衣袍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他隔着雪幕与孟拱对视。

  “已经来不及了王爷。”孟拱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咳嗽几声,续道:“人固有一死,何不多拉几个人给我陪葬?”说着抬手去掏腰间挂着的物事。

  景玥脸色瞬变,他闪身上前,抬手去抓孟拱的肩膀,然而还是迟了一步,衣摆从指尖滑走。

  孟拱大笑着跳下悬崖,他从腰间拔出一把火铳,用火折子点燃.火.药.后奋力掷向了东面——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长白,就连头顶的浓云似乎也被震了几下,就像是某种信号,突然之间,东面一望无际的海上出现了黑压压一片的船只,远远望去,就像是地狱爬出的恶鬼,无声地逼近着辽东城。

  “疯子!”景玥将拳头攥得咯嘣直响,他踹向腿边的一块巨石,听得“喀拉”一声,石面上登时裂开龟裂纹。

  陆逊冷着脸将剑从地上抽起,右足点地,从怀中抖出一条长绳,一头绑在自己腰间,尔后手腕运力,将另外一头绳上的镣爪挂在巨石边,纵身跃下悬崖。

  狂风将衣袍吹起,他忍着身上的剧痛,沿着悬壁快速下滑,不多时便赶至孟拱身旁,他伸手掐住孟拱的脖颈,“想死么?没那么容易!”

  孟拱剧烈挣扎,他抬起右掌便要朝着陆逊手腕劈下,却被陆逊一脚踹断了肋骨。

  “景承珏,拉我上去!”陆逊气沉丹田,朝山顶喊了一嗓子。

  景玥答应一声,单膝跪地,右手拉住长绳,迅速地缠了几圈,尔后运力至手臂间,快速将人往上拉。

  体内附骨针顺着经脉向骨髓里移动,陆逊疼得冷汗涔涔,被裹着雪花的狂风一吹,浑身都快要冻住了,他撑着一口气将孟拱扔回悬崖,尔后自己借着长绳的力爬了上去。

  来不及磨蹭,他喘了几口气,伸手攥住景玥的手腕,“下山!”

  景玥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秒,终是一句话也没说。他提起半死不活的孟拱,伸臂揽在陆逊腰间,冒雪下山。

  两人一路提足狂奔,等出了峪口,却瞧见一番尸骸遍地,雪满平野,尽染赤血的景象。

  景玥震怒,他紧紧攥着墨玉扳指,运了三四口气,这才堪堪稳住了心神。

  北面传来一阵急雨般马蹄声,陆逊回头去望,只瞧见沈舟、张桓、赵楹以及戚无羁策马而来。

  四匹黑骊马裹着呛鼻的血腥气,如旋风般停在两人面前,沈舟翻身下马,扬手将缰绳丢给景玥,“哥,福王叛变,擅自打开辽东海关城门,放了东瀛狗贼进来屠城!”

  景玥面色沉郁,他将孟拱扔在地上,翻身上马,接过赵楹扔来的盔甲,三两下穿在身上,尔后颠了颠驮在马背上的大刀。

  “找死。”他冷哼一声,眉间落了雪霜,显得眸子更加寒冽,景玥攥紧缰绳,将红缨头盔扣在头上,尔后转头看向陆逊,声音柔了几分,“我去守城,等我回来。”

  陆逊这会儿被附骨针折磨得眼神有些涣散,他后背全是冷汗,用指甲死死掐着手心才堪堪扯回一抹神智,他扯了抹笑,点头,“去罢,福王那边我来收拾,你安心拒敌。”

  狂风卷过,雪似刀子一般刮在人脸上,铅云黑沉沉地压在头顶。

  两人深深地对望了一眼,尔后,景玥扯开粘连的目光,双腿一夹马肚,风驰电掣般向东驶去,只留下一串踏雪溅泥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