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日升,柴扉“吱呀”开阖的声音打破村落一夜的寂静,农户们打着哈欠,扛着锄头纷纷从家里走出。

  一场夤夜有鬼的闹剧平息,陆逊留了十两银子给葛三娘,便不再多作停留,和景玥张桓二人出了客栈。

  景玥还乐得不可开支,他伸手拉了拉陆逊的衣袖,说道:“我以为陆公子清风霁月,听葛三娘诉苦,起了怜悯之心,谁曾想,那银子竟是来赔弄坏的床榻?”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尔后去捏陆逊脸颊,“你怎么这么吝啬。”

  陆逊面色不悦,他拍开景玥的手,“咱们回长安得买马车,得打尖住店,得添新衣裳,哪一处不用钱?你倒大方,十两银子说送人就送人,到时候要是穷得没钱吃饭,你就去街头卖艺吧!”

  他冷哼一声,又补充道:“更何况又不是咱们害苦了他们,你没听她说官府税役太重了么?要帮她得从根儿上帮。”

  “狼崽子牙尖嘴利,我说一句你能回十句。”景玥将陆逊揽进怀里,偏头轻吻他的额头,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似是在考虑甚么,过了半晌才轻声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咱们现在不正要去根儿上帮她么?”

  闻言,陆逊眼眸轻闪,抬头看了景玥一眼。

  他看过原书,明白景玥作为摄政王想做些什么——他想改革,想对整个朝廷进行一次大的洗牌。

  可是这种事情仅靠一个人如何完成?楚朝自开国以来已经走过了三百多年,文官由太.祖时期的三千名增加到了三万多名,他们以纲常人伦为法度,一面高声宣扬着君子之德,一面又永无止尽地搜刮着国家财富。

  是非对错没有评判标准,一切都以文官口中的“仁德”为尺,规束着帝王,规束着楚朝百姓,众人都已习惯,浑浑噩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个国家已经从根上烂掉了,景玥却还在拼了力气去帮景峻守护,这无异于飞蛾扑火。

  他成了所有文官的敌人,成了他们口诛笔伐的“暴虐无道”的王爷。

  一直以来陆逊不愿意去想这么悲哀的事实,他只想尽自己一点力让景玥逃离朝廷,可当今日景玥跟他明确说出这句话,他才明白,不管世人多诽谤,景玥不会走,也不可能走。

  景玥身上流淌着皇族的血,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束缚着他,教他有意或者无意地想为皇帝多做些事情。

  陆逊抿了抿唇,他是一个资本家,思考问题的原则自然是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但是他长期以来养成的冷漠理性,却在与景玥的相处中,慢慢的变化了。

  既然景玥想“补天”,那他便做“补天石”,无非就是功成而名垂千古和兵败遗臭万年两种结果,景玥都不在乎,他一个将死之人还在乎什么呢。

  想至此,陆逊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景玥的额头,“你真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自从跟了你,我做的都是赔血本的生意。”

  “这话我不爱听。”景玥笑着握住陆逊的手,他故意板起脸道:“喜欢我可一点都不亏。”

  “哎呦,就是喜欢你我亏死了。”陆逊苦着脸道。

  “怎么亏着你?嗯?”景玥捏了陆逊的下颌,笑道:“在床上没满足你?还是模样身家配不上你?”

  这句话倒将陆逊问笑了,他轻笑着抬脚去踹景玥,“怎么如今说话一股王熙凤的腔调?还模样身家,我不是林黛玉,你也不是宝二爷,我们没有木石前盟,也没有......”

  说到这他突然顿了顿,林黛玉贾宝玉么?一个短命一个痴情,倒和他与景玥有那么几分神似。

  正沉默着,忽听后头传来葛三娘的呼唤声,陆逊和景玥回身,瞧见她拖着五六个男人的躯体出了客栈,“二位爷,这是昨晚上另外那一桌的客人,我寻思着卖二位爷一个面子,将他们也放了。”

  那几个人服了软筋散,这会儿虽已清醒,手脚还是动弹不得,瞧见老板娘这么说,脸上纷纷露出喜悦之色,转着眼珠子看向陆逊等人。

  陆逊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遂转身和景玥朝城中走。

  葛三娘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抹了一把眼泪,叹口气,“好人呐,这年头好人不多见了。”

  陆逊三人步行,从玄德门进了城。

  辰时刚过一刻,店铺还未开张,街道两旁有侍卫洒扫,扫帚“刷刷”声在幽静的巷子回荡,有几位宿醉的纨绔公子踉跄着从街角拐出,相互搀扶,醉眼朦胧高叫着“再喝一杯”。

  张桓将包袱往上拉了拉,低声道:“公子,王爷,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陆逊道:“送上拜帖到应天府。”

  张桓略一皱眉,犹豫道:“葛三娘说应天府最近在招募江湖豪侠,陆峋十有八九就在应天府,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过去,会不会打草惊蛇?”

  陆逊道:“有一个赵楹埋伏在暗处就可以了,咱们再易容混进采摘雪莲的队伍中,我担心暴露赵楹的身份。”

  说到这,他顿了顿,摩挲了一下指腹,续道:“你家景王爷乃只手遮天的摄政王,皇帝都奈何不了他。听我的,做事不用太畏手畏脚,闯祸了有他兜着,怕甚么?这几日甚是憋屈,我就是要去应天府闹一场。”

  “......”张桓勉强扯了抹笑,没敢接话,只悄悄看了眼景玥。

  景玥闷笑一声,看向陆逊的眸中满满都是宠溺的笑意,他道:“没错,出事了有本王兜着,你便陪着陆公子可劲儿折腾。”

  三人在城中磨蹭了一会儿,待店铺都开了张,遂走进一家酒楼,寻处靠街的位子坐下,点了小菜细品。

  张桓将包袱放在桌下,便去安排拜帖一事。

  陆逊提着筷子吃青笋,脆生生的,用牙齿嚼开,甜丝丝顺着舌尖直逼心田,景玥则捏着酒杯小酌。

  不一会儿,门外一阵喧哗,数十位衙役手持单刀涌进来,店小二吓得丢了盘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掌柜更是白了脸。

  衙役进来后都分作两队挺立在一旁,接着,闪进来一名官员,身上穿着绯色黑银犀角带官服,抢上来在景玥面前跪倒,禀道:“卑职应天府知府袁仁,磕见王爷。卑职不知王爷尊临辽东,竟教王爷送了拜帖来,着实该死,请王爷恕罪。”

  说话间,他额头渗出密密的汗水,这位安王来得太突然,拜帖送上来时他吓得跌了手中的茶盏,慌忙前来拜见,就是不知摄政王来是为何事。

  袁仁抬袖沾了沾汗水,摆了摆手,跟在后头的两位衙役便托着两木盘上前,红绸布掀开,白花花的是银子,黄澄澄的是金子,瞧着各有一百多两。

  他道:“卑职不知王爷前来,有失远迎,这点盏盏之数,还请王爷笑纳。”说着,又给在旁侍立的衙役使了个眼色,那衙役登时会意,退出去找掌柜的结账。

  景玥掀了掀杯盖,看了眼银子,笑道:“看来今年辽东的税银收得不错,本王瞧这银子的成色很好哇,待本王回长安了,定在圣上面前好好地夸赞大人一番。”

  袁仁神色一僵,他缓缓眨了眨眼,不知道这位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只能讪笑道:“王、王爷又拿卑职开玩笑了......卑职已打扫了行台,恭候王爷宪驾。”

  “不必了,本王有地方住。”景玥一拂衣袖,垂眼淡淡地看了袁仁一眼,“客套话不多说,本王奉圣上之命前来核查应天府账目,还请知府大人将账本备好拿来。”

  这话一出袁仁脸色瞬变,他扯着嘴角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卑职这便吩咐下去将账本细目备好。”

  景玥眯了眼眸,将袁仁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摩挲着墨玉扳指,忽然话锋一转,笑道:“嗳,知府大人不必着急,素闻辽东名贵草药甚多,本王想多留几日带些回去。”

  他略一抬手,示意袁仁起身,不必再跪,“大人慢慢儿准备,本王有的是时间候着大人。”

  “是,是。”袁仁从地上爬起,他连连点头,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卑职已嘱咐人在不贰轩摆下宴席,专为王爷接风洗尘,还望王爷赏个脸。”

  说着,他从袖笼中掏出了一张金帖,恭恭敬敬地捧在手心。

  景玥伸手接过,翻开扫了一眼,点头道:“有劳费心。”

  袁仁见景玥收下,遂露了笑,他道:“王爷还需要甚么,尽管吩咐,好让卑职办好了来孝敬王爷您。”

  “去罢。”景玥摆手。

  袁仁不敢停留,拜倒又磕了一头,遂退身出去。

  陆逊伸手从景玥手中拿过帖子,桃花清香扑鼻,翻开来,是一张巴掌大的美人画像,画像虽小,但画中人却甚是传神,陆逊瞧着只冷笑,盯着那柔若无骨的几行字,道:“王爷今夜又要去销金窟安乐窝了。”

  “你也随我一起去,我瞧那画上的姑娘挺美,眸子倒与你有几分相似。”景玥笑道。

  这话一出,陆逊冷哼一声沉了脸色,他将帖子丢回景玥怀里,“我当自己有多特殊,原来和那些妓.女.小倌一样。”

  陆逊的反应教景玥微微一愣,他以为两人一路相伴至今日,这些事情早就不在意了,遂随口打趣了几句,没料到陆逊是真动了气。

  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陆逊这是吃了醋,景玥暗叫不妙,他连忙起身,走至陆逊身旁,从背后将人抱住,握着他的手朝自己脸上招呼,“该死该死,我说错话了,你打我好不好?”

  “王爷在外头都是姐儿倌儿眼中宝,心头肉,我要是打坏了怎办?”陆逊将手抽回来,冷着脸色。

  景玥见状,俯身将脸颊贴在陆逊鬓边,轻轻蹭了蹭道:“不恼不恼,我自罚三杯成么?”

  陆逊不理,抬手去推景玥,“罚三杯就完了么?道歉好没诚意。”

  “嗳,我被鬼迷了心窍,一时间说错话。好逊儿,咱们两人不恼,行么?”景玥好声哄劝,“我知你是呷醋,心里不痛快。今夜你随我一起,就坐在旁边监督我成不成?”

  陆逊回头瞧他,说道:“你把我说的,倒跟那心胸狭隘的怨妇似的。”

  他这几日身上老是会不大舒服,睡到三更天就会被疼醒,也许是寿数将近,陆逊对景玥的占有心一日比一日强,他想教这个人所有的东西都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两人正闹着别扭,忽听外头一阵马蹄声响起,靴声橐橐,酒馆走进来数十名披甲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