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黑色雾气裹夹着冷颐然来到一处密林之中,所过之处惊起无数栖息的飞鸟。

  刺耳的声音响在脑海深处:“冷颐然的尸身在何处?”

  冷颐然心说这又是谁,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这种家伙。

  想他活着的时候,众人对他厌恶至极,不想死后,竟成了香饽饽,各方人马都来抢夺他。

  冷颐然道:“你不会也信了冷颐然身上有飞升得道的传言吧,那纯属无稽之谈。他若真有那么厉害,还会死……”

  死字刚说出口,就觉那缚着他的力量骤然收紧,冷颐然一时呼吸不畅,待黑雾卸了力道,他偏头剧烈咳嗽起来。

  佛系这么久,冷颐然心底生起一丝恼怒,想他曾经的魔修之主,谁见了他不是惧怕三分,可如今任他阿猫阿狗都可以随意践踏威胁他。

  冷颐然冷冷一笑:“柿子专挑软的捏?冷颐然的尸体自始至终都在掩月宗,有能耐你去那里要人。”

  到了如今,冷颐然已然确定,他从掩月宗出来后就被各方势力盯上了,不想顾子宇出现,其后他们入了丰林镇这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那些追踪的人就丢失了他们的消息。

  直等到丰林镇的事解决,他们的气息重现,那些人才重新探查到他的消息。

  那黑雾似是被激怒了,然而不待他使出手段,忽然察觉到什么,他冲漆黑的山林斥道:“什么人!”

  冷颐然皱起眉,看向寂静的山林,周围十分安静,只有风吹动树叶传出的轻微声响。

  那漆黑的密林中隐隐透露着危险的味道,就像里面蛰伏着一头凶兽,不露声色,却又极为危险。

  终于,林中的那道身影显露出真容,出乎意料的,那并非凶兽,来人竟是霍成云。

  霍成云出现的那一刻,冷颐然明显感觉到包裹住他的黑雾一震。冷颐然心道这家伙是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吓死了吧。

  那团雾气很快冷静下来,盯着霍成云阴冷道:“你不是冷颐然,你是何人?”

  霍成云如今虽顶着冷颐然的脸,可两人气质上却是千差万别。若是对他了解些,自然能分辨出真假。

  也就是说这家伙是了解自己的?

  冷颐然看着涌动的黑色雾气,黑黢黢一团,什么也看不清,只好放弃窥探他身份的念头。

  霍成云却不与那黑雾废话,他出手凌厉,显然是想置这家伙于死地。黑雾渐渐不敌,遭受重创,痛呼一声,丢下冷颐然逃窜出去。

  黑雾一撒手,冷颐然就朝地面坠落下去,被疾步上前的霍成云稳稳接住。

  冷颐然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被霍成云给救了,他颇有些唏嘘:“宗主救命之恩,弟子没齿难……”

  话还没说完,就感到霍成云紧紧拥住了他。力道之大,似是想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冷颐然几乎无法呼吸。

  冷颐然极力想要挣脱霍成云的怀抱,他身体后仰,不经意间看到霍成云的双眸,发现他的眼珠竟是红色的。

  冷颐然心下一惊:“宗主?”

  然待他细看之时,发现是自己看错了。

  霍成云放开冷颐然,脸上带着笑,似是有些无奈:“我就是去给你寻些吃的,一回来就发现你被人拐走了,真是一刻都不能让你离了视线。”

  霍成云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内里的惊惶疯狂只有他自己明白。不会有人知道,当霍成云看到冷颐然房中那一滩血水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只想毁灭一切。

  听了霍成云的话,冷颐然:“……”

  请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本座说话,本座会忍不住想打爆你的头。

  **

  因受了风寒,冷颐然回到丰林镇便待在房中静养。他如今的小身板可不比从前,还是要爱惜的。

  冷颐然闲了又开始琢磨霍成云。

  霍成云不顾众人耻笑也要引他现身,莫非也是为了飞升的秘密其他人若如此,冷颐然顶多骂一句傻帽,可是霍成云……他就有些无法接受了。

  毕竟那曾是他认可的对手。

  冷颐然坐的累了,索性躺下了,感觉有东西咯着自己,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钱袋——霍成云的钱袋。

  冷颐然把钱袋拿在手中把玩着,霍成云那小子最初邪性的很,可是很好懂。不像现在,成了一宗之主本该稳重,谁知邪性更重,他也看不懂他了。

  想着想着,思绪就跑远了。

  **

  仍是那段在掩月宗的岁月。

  冷颐然性子活泼,走到哪里都能与人打成一片,很快,掩月宗的弟子与他愈发熟悉起来。

  唯独一人——霍成云。

  霍成云性情孤傲,除了牧宗主的课,其他人授课他从来不去,甚至很多比试也不去。

  长老们心中有诸多不满,后来也渐渐习惯,只当掩月宗内没有霍成云这个人。

  掩月宗的弟子对霍成云多是惧怕,也都不去招惹他。冷颐然却不信这世上真有人愿意一直一个人待着。

  这人生在世,怎么能没有朋友?

  且也可能有一种不服气的情绪在里面,冷颐然不信这世上会有人不喜欢自己。

  撩拨霍成云几乎已经成了冷颐然的习惯,而霍成云的反应也很简单直白——打出去。

  往往冷颐然还未踏入安乐轩,磅礴剑气就横扫而来。

  对此冷颐然语重心长的劝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霍兄,用拳头解决问题实在太野蛮了。”

  霍成云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院门,还随手下了一道禁制。

  冷颐然:“……”

  冷颐然和霍成云的战斗几乎成了掩月宗每日都会上演的戏码,弟子们从最初的担忧、紧张到习惯、麻木并没用多长时间,最后甚至还有胆子大的弟子开启了赌局,每日竞猜两人谁输谁赢。

  不知不觉,冷颐然他们到掩月宗一个多月了。

  掩月宗的规矩,每年都会组织弟子外出历练。这样的活动,霍成云也不能不参加。

  只是出门历练的弟子会组成两人或三人的小队,每年霍成云都是一人。

  今年却有些不同,冷颐然听了规则后,直奔霍成云而去:“宗主,我跟他一起。”

  现场登时鸦雀无声,弟子都感叹冷颐然胆子大。

  霍成云面无表情:“不,我……”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牧宗主笑呵呵地道:“好,那你们就一起去吧。”

  霍成云纵是再不守规矩,牧老宗主的话他却不能不听,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出发的时候,霍成云“咻”一下没影了,冷颐然还在原地。

  小师弟薛听寒有些担心:“大师兄,你要不不跟他一起吧,我觉得他对你好凶啊。”

  冷颐然不以为然:“是吗?我觉得他挺喜欢我的。”说完还转向身侧的牧宗主。

  牧宗主哈哈大笑,拍了拍冷颐然的肩:“去吧。”

  至于薛昕若,薛听寒姐弟二人,本着锻炼他们的目的,牧宗主把他们和冷颐然分开了,另找了一名弟子与他们同行。

  冷颐然和霍成云这一去,在路上碰到、解决了很多事,七天后二人回到掩月宗,冷颐然单方面认为自己和霍成云成了好友。

  不想回来的第三天,有魔修挟持了无辜百姓做人质,牧宗主命令弟子除掉魔修,解决事端。

  霍成云不顾那被挟持的百姓生死,竟是想将人质、魔修一并出去。

  看着满身是血的百姓,掩月宗弟子是真的怒了。他们忘记了恐惧,愤怒的指责霍成云冷血无情,此等行为与魔修何异。

  冷颐然还想替霍成云解释是不小心,可没想到对于那些质问,霍成云表现的很平静,甚至有些不解的:“我解决了麻烦,有什么不对?”

  他说的是那么理所当然,冷颐然是真的心凉了。

  掩月宗弟子私下里说霍成云怪异,冷血,像野兽,冷颐然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霍成云只是性子冷了些,没想到他是真的邪。

  他视无辜百姓的命为草芥,这样的人……不配做的他的朋友。

  冷颐然生气了,再没去找过霍成云。

  再后来,没过多久,冷颐然和师弟师妹就离开了掩月宗。

  二人再见面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

  霍成云推门进来的时候,晚霞正好透过窗子照进来。

  冷颐然躺在床上,双眸微闭,睡得正香,晚霞给他整个人渡上了一层柔光。

  这光的角度和色泽都很像掩月宗讲堂里傍晚夕阳透进来的光晕。

  霍成云犹记得下午是弟子犯困的时候,讲堂里冷颐然拿着笔在桌前昏昏欲睡时,夕阳就这样斜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

  回忆中的画面让霍成云的面部表情变得柔和,他忽然又觉得奇怪,长老的课他是从不听的,那是为何进的讲堂?

  思索片刻,他记起来了。

  那是有一名魔修四处作乱,走投无路之际魔修绑了城中百姓做人质。掩月宗弟子束手无策,是他解决了这件事。其结果是——魔修身死,人质重伤,奄奄一息。

  那次掩月宗的人都表现的很愤怒,觉得他不顾百姓生死,比那魔修还要可恶、可恨,弟子们纷纷来质问、指责他。

  霍成云是从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的,可是那次,连冷颐然的脸色都变了。

  那件事过后,冷颐然不再来找他。

  霍成云设在院门外的禁制一直安安静静的,偶尔有飞鸟撞在上面,他的心中会骤然涌起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可当他出去出去查看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霍成云变得比以往更沉默,他开始长久的闷坐在房中打坐。

  直到很多年之后,霍成云才知道,那时的情感或许叫做——落寞。

  身边再没有人聒噪,本该是件高兴的事,霍成云却不习惯了。

  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去了讲堂,他去的时候正是午后,冷颐然握着笔坐在桌前昏昏欲睡。

  很平常的一副画面,却让他这几日躁动的心静了下来。

  霍成云不顾其他弟子见鬼般的表情,寻了个位子坐下。冷颐然似是被弟子们小声议论的声音惊醒了,察觉到不对,扭头朝霍成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看过之后,他就转回了目光,像是不曾见到霍成云一样。

  霍成云知道,冷颐然生气了,生自己的气。可是他不理解,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弱肉强食,天道自然,没什么值得悲伤难过,或是愤怒的。在碰到牧宗主之前,他一直过着弱肉强食的生活,没有人会因为你弱小就怜悯你。

  霍成云认为自己的解决方式,是最便捷的。可冷颐然显然不这么认为。其他人也不这么认为。

  霍成云觉得又回到了刚跟牧宗主回到掩月宗的日子,众人看他的眼神,不像是看自己的同类,那是看怪物、看野兽的眼神。

  可他明明是人。

  只是,可能……不那么像人。

  霍成云看着冷颐然的背影,观察、模仿着他的喜怒哀乐,他第一次开始尝试,做一个别人眼中正常的、不让人惧怕的……人。

  可那也只是模仿,仿其形,他的心中仍是不以为然。

  这人世的悲喜,于人,不过是徒增软弱。

  直到——

  牧宗主,冷颐然相继离世。

  冷颐然死后,霍成云抢回冷颐然的尸身,面对着毫无生气的人,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彻心扉,那也是他第一次落泪。

  他终于学会了牧宗主一直希望他能理解的,人类的感情。

  可一切,都似乎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