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深巷中的几人,除了夏应弦之外,也都面露茫然之色。

  夏应弦疑惑拍了拍裴慕之的肩膀,后者仿佛从深长的幻觉中回神,疑惑看一眼少年。

  “你们怎么了?”

  裴慕之微微歪了歪脑袋,思忖片刻后道:“不知,只是觉得这曲子似乎动人心魄,不由自主,便听进去了。”

  “只是这样?”夏应弦有些狐疑,又去唤醒了姬霄月与甄子昂等人。

  “这曲子不对劲。”夏应弦沉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像……”

  “很像那魔曲!”甄子昂率先发声惊呼道。

  “不对。”姬霄月摇了摇头,“如果是魔曲,我们不可能这么轻易被唤醒。而且修为也未被压制。”

  他还深刻记得当初被魔曲控制时的感受,比这要强烈痛苦得多。

  “很像……四时阵仙曲。”夏应弦刚说完又微微摇头,“不,比那更厉害。”

  毕竟当初怡凌奏响四时阵仙曲时,无人陷入这迷茫的状态,否则早已打草惊蛇,亦不会有后续发生的事了。

  他说时忽然扭头去找河畔顾惊羽的身影,却发现那二人已经消失了。

  *

  瓦舍内,一切异常安静,只有伶人在台上传唱着乐曲,亦是一幅如痴如醉的神色。

  顾惊羽旋即念动一道咒诀,伶人便忽然停下了乐声。未久后寂静的场中倏然活跃起来,有人喊道:“怎么不唱了?”

  秋照夜疑惑道:“何时一届凡人也能驱动四时阵仙曲了?”

  顾惊羽摇摇头,“这不是四时阵仙曲。”不过确实很像,与他剿灭噬魂貘之前在飞舟上听见的也十分相似,只不过比那时的效力更加明显。

  他有种感觉,这曲子仿佛在进化。

  之前的伶人曾说过此曲由魔域传出,他也曾让季修白下令全域禁止弹奏这曲子,只不过却一直没能查出这曲子的出处。

  那伶人受咒术影响,茫茫然下了台去,顾惊羽与秋照夜对视一眼,便默契地双双往后台去了。

  他们这么一走动,在端坐的人群中显得有些突兀,有人旋即发现了这两道人影,具是俊秀非凡,其中一袭青衫更是仙气缥缈,场下有见多识广的修士,忽然瞪大了眼,指着那青衫道:“照……照夜天尊?”

  此次出行秋照夜本想施个隐容咒,但被顾惊羽拦下了,说是好不容易可以大大方方地一同下山,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

  秋照夜自然不会驳了顾惊羽的意,便只染黑了那扎眼的发色,并隐去额间闪电印记。

  场面再次热闹起来,亦有人认出了顾惊羽,便是上会登宸大会上救下仙门百家,后又被收为宗主亲传的林殊雨。

  二人同时出现在这灯红酒绿的瓦舍里,不免令人诧异。

  有人忽然惊呼道:“他们还……牵着手?”

  秋照夜闻言瞥一眼正与顾惊羽十指相扣的左手,本欲施个术法消失于大庭广众,却被顾惊羽又牢牢按下了。

  只见对方微微摇头,报以一个微笑。

  是啊,阿羽何时在意旁人的目光?已经一百多年了,他们不需要再躲避什么。

  于是二人便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面十指相扣,一面没入了后台幕帘。

  *

  顾惊羽打了个响指,原本茫茫然端坐妆台前的伶人便忽然回过了神,从镜中看见两道谪仙般的人影,尤其是秋照夜,一眼便能看出必是出自某处高山之巅的仙家。

  于是伶人面露凡人对修仙者本能的敬畏,忙转身道:“二位仙官,不知有何吩咐?”

  秋照夜森然的声音直入女子的脑海中:“这曲子是何人所教?”

  伶人被这一声冻得打了个哆嗦,面露一丝惶恐,连带着身体也被这么一吓差点瘫软下去。

  顾惊羽无奈一叹,挥出一道气劲将伶人托起,又对秋照夜道:“师兄就不必开口了。”

  秋照夜微一挑眉,哦了一声。

  心道凡人可真脆弱,他明明已经把威压收起来了。

  顾惊羽又轻声对伶人道:“你不用怕,但说无妨。”

  伶人被被一道温和的气流撑住了身体,终于缓过劲来,于是垂首想了想,掏出一本曲谱递了上来道:“前段时间有人四处散布这谱子,眼下全城的瓦舍乐馆怕是都传遍了。”

  顾惊羽疑惑接过曲谱,翻看一会见着个署名:瑶台镜中人。

  一看就是笔名。便问道:“你可知这作者是何人?”

  伶人摇摇头,“这世上总些人自负有才,写了些曲子待人替他传唱,只为扬名。像我们这种有名的班子,时不时就有人送词送曲来,没人会注意这些作者的身份。”

  看见顾惊羽略显失望的目光,伶人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位我倒是有些印象,是个曲痴,此前也总是时不时四处送曲子求人给他唱,只不过都入不了乐班的眼。”

  “不知最近是怎么了,据说从魔域走了一遭回来,突然就开窍了。”

  “他去过魔域?”

  上一回飞舟上的伶人也说过这曲子由魔域传出。

  伶人点点头,“还写过好几版,这版是最新的。”

  “他何时来过?家住何地?”

  伶人茫然摇头,“送过这一版曲子后就没再来过,还说什么此曲圆满了,再无遗憾云云。他居无定所,我们也不知道他住哪。”

  顾惊羽看一眼秋照夜,尚未开口,就听见对方道:“我知,派御风堂追查便是。”

  他感觉自己的想法似乎总能被对方一眼看穿,似乎从前世起就是这样,不用开口,秋照夜总能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欣然浅笑了一下,“还要下个宗主令,剑宗全域不得再奏此曲。”

  秋照夜点点头,“还要传与仙门百家知晓。”

  伶人听见两人一唱一和的默契对话,不由瞪大了眼,“你们是……”可话未说完,就听顾惊羽口中一阵低语,她旋即瞳仁失焦,仿佛陷入某种幻觉中。

  待再次醒来时面前空无一物。

  伶人眨了眨眼,竟记不得自己方才在做什么,微微摇头后便转身坐回镜前。

  二人离去不久,整条街巷都传出了这么一个消息:照夜天尊竟然与其新收的亲传弟子林殊雨不清不楚,两人还牵着手双双逛起了勾栏。

  那可是秋照夜啊,全修真界的白月光,冰山美人,高岭之花,竟然流连烟花柳巷,更可怕的是还与自己的小徒弟……

  啧啧啧,何止是晴天霹雳,简直是天崩地裂。

  比起之前其痴恋魔尊顾惊羽的消息更令人三观震碎。

  最重要的是,痴恋顾惊羽的传闻完全可以说成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而此次却是留下了大把的目击证人,令人不得不信。

  于是在两个传闻交织下,立即有人洞若观火,窥见了事情的本质,连夜编排出了新的话本子,便叫《成为魔尊替身后》。

  此书详细描写了秋照夜如何将林殊雨当成了顾惊羽的替身,为了方便亲近,更是将其收为亲传弟子,毕竟师尊是个高危职业嘛,哪家的师尊最终不与徒弟结为道侣呢?

  这算盘打得好,打得妙。

  连写书人都不由一边挑灯写书一边连连点头。

  于是一夕之间,新话本子因题材引人入胜,再次卖脱了销,甚至由于此书逻辑之合理自洽,不乏有人对此编纂之事深信不疑。

  最后,话本子的故事竟成了进化版的谣言,被传播至四海八荒。

  *

  直到了深夜,月朗星稀,顾惊羽还磨磨蹭蹭地牵着秋照夜的手一步步往回走。

  他舍不得就这么回山,既不御剑,也不缩地成寸,便举着一盏微弱的兔子灯,穿过黑黢黢的山林小径。

  他望一眼深入云端的溧白峰,顿下脚步道:“师兄,我们今夜不回常清殿可好?”

  秋照夜看一眼顾惊羽,月光柔和撒在对方额发上,渡上一层银光,兔子灯微弱的光线更是将那瓷白的肤色照耀得几乎透明。

  他心念微动,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抚摸对方的侧脸,温润滑腻的触感仿佛触电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心脏狂跳,为了不被反噬,他旋即深深地闭眼,试图将这悸动不已的情愫强压下去,却感到怀中一暖。

  只见顾惊羽搂着他的腰,扬笑道:“我们去溧白峰好不好?”

  秋照夜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喉结滚动了一下,“好。”

  见他面色有异,顾惊羽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他,啧了一声扶额没好气道:“好端端地修哪门子的无情道。”

  不过刚说完他就嗔了自己一句,无情道是小说的设定,跟秋照夜有什么关系?

  什么破书,他又没好气骂了一句,烂大街的设定可以不要翻来覆去地用吗?

  听见这一句,秋照夜亦面露无奈,“师尊当年说……”

  顾惊羽打断道:“我知道。”

  他长叹一声,看在小说把秋照夜写得这么美的份上,他为了这张脸也不是不可以勉强忍一忍。

  于是看一眼秋照夜,“你还行吗?”

  对方点点头,唇线微不可查地扬起,牵过他的手,心满意足地道:“这样就够了。”

  是了,对秋照夜来说,能牵个手就已经别无他求,甚至可以说,开心得要疯了。

  可他不够好吗!

  他眼珠转动了一下,心道得回魔域问问墨妖了。

  *

  二人躺在梨树下说了一整夜的话,仿佛要把几十年没机会说的都说完,待到顾惊羽还在滔滔不绝,秋照夜却在一字一顿的低声应和中沉沉睡去。

  这令顾惊羽有些讶异,修为到了金丹后期,就是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觉困乏,更休说大乘境的秋照夜了。

  他轻轻抚脉探去,未久后咽喉一哽,心头再次揪痛起来。

  为什么,上回他记得自己小心滋养对方的灵脉,已经好转了许多,这才几日,怎么又是这样一幅脆弱的模样。

  他又细细往其紫府探去,却见原本该如浩瀚汪洋一般的紫府如今却如干涸的沙漠,似乎还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着,那是炼药的余火,尚未彻底熄灭,故而他刚滋养的灵脉又在这火焰的灼烧之下逐渐枯萎。

  他立即起身盘坐,以灵流化作甘泉,小心翼翼地向其紫府浇灌过去。

  他彻夜运功,直到天色微亮,内观那火焰最后一缕星点终于湮灭,他才松下口气,小心撤出灵流。

  他望一眼仍在熟睡中秋照夜,一道朝霞透过纷繁的梨花枝丫将那恢复成银白的发丝镀上纷繁五彩的色泽。一片花瓣缓缓飘落,正点缀在其鬓边,竟融入那玉白的肤色,白成了一片。

  顾惊羽心下一软,同时一阵疲惫感袭来,便轻手轻脚地在其身侧躺下,又望一眼对方的睡颜,忽然产生一种满足感,于是轻笑了一下,将头枕在对方颈间,一臂搂上对方的腰间,未久后亦一同睡去了。

  未久后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唤阿羽,他迷迷糊糊间应了一声,“师兄……再睡一会。”

  对方没声了,过了一会又道:“阿羽,你能帮帮我吗?”

  顾惊羽这回清醒了些,眨了眨眼,看见一张少年俊秀的面容,他一愣,“师叔?”

  夏应弦脸颊泛着若隐若现一层薄红,“阿羽……只有你能帮我。”

  他连忙坐起身,“怎么了?”

  其实面对少年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他本可以直接问秋照夜,为什么玉珏会没有反应,夏应弦到底是不是秋照夜的灵偶塑身。

  可犹豫再三,他还是没有问。

  在他的眼里,少年人格独立,根本是一个有血有肉与秋照夜截然不同的人,这个答案,应该由对方自己说出来,不该假以他人之口。

  他猜测这也是为什么昨夜他们说了整晚的话,几乎什么都说了,可秋照夜却仍是对这个少年避而不谈。

  也许在秋照夜的眼里,经过了这么多年,夏应弦已经成了一个与他休戚与共,却又完全独立的人格了。

  他可以猜想,夏应弦不想说破,不想与秋照夜有任何瓜葛,也是因为他。

  所以对方是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的,他也不该再问。

  秋照夜的执念,大概是年少时没能不顾一切地回应他的示爱,没能与他在一起吧。

  所以夏应弦才会是这样一幅模样,热切而恣意,肆无忌惮,甚至时而冲动,不顾后果,正是因为过去秋照夜的一生,太过压抑了。

  面对这样一个与秋照夜极度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人,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见少年顿了顿,似做好了某种心理建设,破釜沉舟般地道:“我……我好像……花粉症犯了。”

  顾惊羽一愣,“什么?”

  少年欲言又止,瞥一眼躺在一旁的秋照夜,原本柔和的目光瞬间犀利起来,仿佛是看着仇人。

  他一把拉起顾惊羽,“阿羽,我们换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