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路景延下了值,见到路云真候在木香居,还给他带了糕饼点心,连茶都砌好,对着门口翘首以盼。

  她笑嘻嘻迎出来,摆摆手让瑞麟退下,亲自接过哥哥手里的杂物。

  “哥哥今天回来得好早,我看看你的手,好些了吗?”

  路景延呼噜一把妹妹的脑袋,顺势将她送到椅子上坐下,“纱布包着,哪看得出。什么叫我今天回来得早,我不是一直这个时候回来?”

  路云真眨眨眼:“不是呀,好像从春狩之后你便时常回来得很晚,可是卫所事务太忙?”

  路景延并未迟疑太久,应了声是,转移话头:“你今日怎么专程跑到我这来等我下值?”

  路云真藏不住事,这会儿笑着抻长脖子,故弄玄虚,“有喜事。”

  路景延闲下来不先喝水,反而先拿了块豆沙糕,这种做法精致的糕点在他手上逃不过两口,别人觉得甜得腻人,他却觉得正好。

  “什么喜事?”

  “对我来说是件喜事,想必对哥哥你来说,也不是件坏事。”

  路景延见她故弄玄虚,轻笑问:“还不说?”

  路云真抿抿嘴,有些得意,“我这就说,这就说嘛,母亲今日在荣春苑把话说开了,柳砚莺那个轻贱的丫头从此都在府里待不下去了,母亲要把她嫁到庄上去呢。”

  路景延咽下嘴里的糕点,舌尖扫过牙根甜腻,“你管她叫什么?”

  路云真鲜少见哥哥生气,路景延大喜大悲都不外露,偶尔对她生气,最多就是像现在这样板着声调问话。路云真顿住,望着哥哥好一阵没缓过神。

  等缓过来了她不服气,她还以为哥哥一段日子没见柳砚莺,早将她给忘了。

  “我就说了!轻贱的丫头!下贱的丫头!”

  话音才落,路云真被提溜胳膊从椅子上拽起来,她身材娇小远没有柳砚莺高挑,发顶只到哥哥前胸,被拽起来才知道害怕。

  顿时呜哇哇大叫:“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路景延穿着上值那一身劲装压迫感极强,“敢说不敢认?你住在抱琴斋尽学来这些粗鄙之语?是我当兄长的失责,娘过世后我离开太久,让你什么规矩都忘了。”

  路云真抽噎着认错,但也晚了,路景延问她如果娘还在世,会怎么罚她,路云真吸鼻涕抹眼泪,撇着嘴不吱声。

  如果说了不该说的话,赵氏会打她嘴皮,路云真知道路景延不会这么做,但也不可能不罚她。

  路景延松开她,冲屋外道:“瑞麟,到主屋把挂在墙上的竹条拿来。”

  路云真大惊失色抬起一张糊满了眼泪的脸:“哥哥要为了一个女使打我?”

  路景延问:“话难道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那是你该说的话吗?”

  瑞麟搬椅子爬到高处,取来二指宽的窄长竹条,那竹条已挂在主屋许多年没取下来,只有在姨娘赵氏生前风光过一段日子。

  但也多用在路景延身上,督促他练功读书。

  彼时的路云真跟在自己亲娘身边,全然是个讨人欢心的活泼性子,不似现在刻薄。

  路景延手持竹条,“把手摊开。”

  路云真并非无药可救,她只是逞一时嘴爽,此时真的知道错了,哭得嚎啕,摊开手掌受罚。抽过十五下,两手红似烙铁,路云真抹着眼泪想从木香居跑走,又被路景延叫住。

  他沉吟片刻道:“你长大了,我人也在京城,没有把你继续留在抱琴斋的道理,我会和母亲提,让你从今往后跟着我生活。”

  路云真当然是愿意的,擦擦泪不记仇,眼睛亮闪闪看着哥哥,“搬回木香居吗?”

  路景延搁下那竹片,轻描淡写道:“我近日托朋友帮忙在京中找了一处府宅,平日送你去女子私塾读书,休沐便来我的府上。”

  “哥哥要搬出去?”

  “搬去城东,离卫所近些。”

  路云真点点头,也是,王府将来由世子继承,月底哥哥及冠,又在京中有自己的职务,不搬出去倒像住在父亲和大哥的屋檐下,不像是他自己的家。

  等搬出郡王府,置办了家私,娶了妻子,那才算是个落脚的地方。

  想到这,她搓搓仍在发热的手心,小声道:“哥哥,妙儿许久不来了。”

  路景延罚过就是罚过,不会一刻不停地教训,此时只淡淡道:“我及冠,世子大婚,她都会来,你要想她了也可以去她的府上寻她。”

  听了路景延的态度,路云真揉揉手掌,小心翼翼问:“哥哥,等我搬去和你一起,还能叫妙儿来玩吗?”

  路景延刚刚罚过她,说话也软一些,“只要不把私塾的功课落下。”

  “好!我一定好好读书,给哥哥挣脸!”

  路云真颠颠跑远,路景延静坐片刻,思虑起路云真带来的话。

  他一面想,一面拈起盘中糕点放入口中,待豆沙的余甜消失殆尽,他站起身招呼来瑞麟,决定去玉清苑走一趟。

  *

  “夫人,三爷来给您请安。”

  平旸王妃刚从禁中回来,在皇后宫中聊了会天,说了说承业和她外甥女的婚事,临出宫得了几匹好料,轻盈柔软,只是更适合年轻女子,预备等世子妃过门就将料子转赠于她。

  王妃抬手让仆妇把料子拿下去,呷了口茶朝路景延颔首。

  三郎是稀客,过往他连王府都鲜少回来,更何况是她这个当家主母的会客前厅。

  “母亲。”路景延见了一礼,得嬷嬷引入席位坐下。

  王妃看出他是有事来找,否则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过来,既不是请得早安,也不是请得午安,但她不可能主动问他意图,只先耐耐心心和他聊着。

  “我听吕濛说,你在城东找了一处府宅,可交付了定银?”

  路景延颔首:“已交付了,过几日等父亲不那么忙,我再正式与他说起。”

  王妃和路景延的性子多说不说有些相似,都是外表沉静无波无澜,内心高深莫测的人,乍一看温和可亲,实则从不与人交心。

  这两个人面对面打起太极,温温吞吞母慈子孝地藏着各自锋芒。

  等那茶喝了小半杯,王妃也再找不出关心的话语嘘寒问暖,路景延缓声问:“我听说,母亲为荣春苑的柳砚莺谈了一门亲事?”

  平旸王妃不设防从三郎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眉梢微微一动,笑了笑,“搁置了,老夫人不愿意,说要等你们弟兄两个办完事再考虑府上女使去留。”

  路景延自嬷嬷手中接过茶盏,坦言道:“云真和我说起过她的事,母亲不想留她在眼前,但祖母又不愿意将她送去田庄。”他说着缓缓将茶杯放下,发出清脆响动,“那母亲将她给我如何?”

  他说得太过平常,以至于平旸王妃第一下未反应过来,只倏地抬眸看向他。

  路景延平淡说道:“我搬离王府自立门户,木香居的人手就是全部带走也不够支使,虽然我有意提瑞麟当个小管事,可他到底资历太浅,还是得在府中替他寻个帮手提点。”

  平旸王妃听罢面上并无惊异的表情,心中暗暗算计,路景延要走柳砚莺恰好能够破局,相比将她嫁去庄上,送到三郎府邸也更容易让老夫人做出让步。

  但她很难不问:“为何是柳砚莺?”

  路景延答:“我想过外聘人手,只是觉得不够知根知底,上来就将府邸交给不熟悉的人管理到底不放心。柳砚莺有身契,又是祖母带大的,想来还算合适。”

  有治家本事的侍从本就不多,能做到一等多数是王府老人,而这些老人在各个院里各司其职,不好带走,路景延这么一说,王妃就算觉得事有蹊跷也难以开口发问。

  路景延虽叫她母亲,但她对他几乎是不熟悉的,言语间都透着客气疏离。

  “你且等我再在府中帮你物色物色,若我找不到合适人选,柳砚莺倒也并无不可,她是老夫人亲自调.教出来的婢女,察言观色安排府中大小事宜都算得力,的确是个治家的苗子。”

  她说着说着就渐渐松口,二人垂眸饮茶,各自解决一桩心头事。

  *

  享受了几天暴风雨前的宁静,日子一晃来到路景延及冠。

  柳砚莺跟着荣春苑的马车去到路家宗庙,这日天上下着蒙蒙小雨,短短一个时辰温度骤降,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打伞将老夫人搀到里间披衣服休息。

  宗庙里寂静无声,路家人全都到齐,据说今日来为路景延加冠的是庆王。

  庆王和平旸王此前关系并不密切,却在那日春狩的尾声相谈甚欢,庆王得知平旸王的庶子在自己所辖卫所任职,说什么都要见他一见,见完更是大赞特赞,说起月底的及冠之礼,平旸王顺水推舟请庆王为路景延加冠。

  车架缓缓在宗祠外缓缓停靠,庆王李璧躬身走下轿厢。

  今日他正装出席,玉冠束发气度雍容,连头发丝都料理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些武将独有的利落飒沓。

  石玉秋噙着融融笑意站在李璧侧后位,他是新科二甲进士,原要回乡任个知县,一篇杂作被李璧相中留在亲王府任长史,官居四品,做庆王的入幕之宾。

  平旸王携妻儿上前迎接。许是同为行军之人的原因,路景延站得和李璧近了,气质相融,竟看着比亲兄弟还像亲兄弟。

  “庆王到了?”宗祠内老夫人站起身,柳砚莺赶忙搀扶着送她走过门槛。

  柳砚莺没敢抬眼瞧,听李璧客气地吩咐道:“长风,去接一接路老夫人。”

  长风是石玉秋的字。

  脚步接近,一双白净的手落入柳砚莺眼底,她抬头便怔住,险些祸从口出。

  是他?

  那日春狩牵马的青年。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因为工作原因又发晚了,6点和我工作经常撞,索性以后都改到晚9点发布吧,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