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雨过天晴。

  到了午间日头暖融融拢着柳砚莺,她眯起眼,打着团扇靠在四方亭,刚咿咿呀呀唱了半个时辰将老夫人哄睡,这会儿自己也犯起春困。

  上下眼皮刚阖上,一激灵想起昨夜和路景延定下的约。

  柳砚莺叹口气,她哪来空闲休息,伺候完老的还有小的,到处都要她赔笑脸装可怜。

  要是没给柳砚莺尝过恃宠而骄的滋味,她一定不怀念,可又偏偏叫她前世风光过几天。

  哎。

  柳砚莺再度长吁气,安慰自己苦尽甘来,路景延没准比他大哥会疼人,起码花花肠子少一半,也没有什么娇贵的婚事要呵护,不必让她像前世那样被世子妃打压受气。

  听月洞门外吵吵嚷嚷,是路承业搡开拦路婢女,风风火火朝她迎面走来,他走得急,身上的宽袍大袖鼓成了只风筝。

  柳砚莺赶忙驻足见礼,路承业见是她,笔直走过去一把将她胳膊拽上。

  “走,砚娘,我们现在去和祖母提,我这就要你进我的屋里,谁都不能再给你委屈受。”

  柳砚莺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险些当场死过去,她赶紧将人扥住,不住摇头。

  “世子,世子万万不可。”说到这儿顿住,她只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根本无从思考。

  “有何不可!”

  路承业已是气急,一个将他所赠木梳随身携带的痴情女,竟被自己二妹如此针对,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恨不能立马给柳砚莺一个名分,叫她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做人。

  “砚莺,从今往后有我为你撑腰,你是我的人,不必再对任何人奴颜婢膝。”

  柳砚莺照自己人中按了按,免得昏死过去,“世子您先冷静,事情没准没您想得那么严重,老夫人在午休,我好不容易才哄睡的,您不要扰她老人家清净,有什么事就先和我说。”

  路承认握着她手,紧紧握着,“我冷静不了,今日本来约了尚书府的张湍吃酒,现下我不把你的事办了就哪也不去。”

  张湍?

  柳砚莺也握住了,握住了救命稻草,“您,您约了人吃酒?您既约了人便要一诺千金,您是大丈夫,怎可以无故爽约?”

  “还吃什么酒,让王二送个信回绝了便是。”

  “别回绝。”

  “怎么?”

  柳砚莺眨巴眨巴眼睛,还没想好说辞,路承业约好和张湍吃酒,她巴不得他赶紧离府,别在荣春苑大呼小叫,吵醒了老夫人她免不得在路景延那前功尽弃。

  她吞口唾沫道:“您看这样如何?我陪您去,我先陪您去赴约,您也冷静冷静,想想和勋国公府的婚约,回来等老夫人醒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柳砚莺哄孩子似的劝着路承业,路承业一听勋国公府,也被浇了盆冷水,又听她陪自己赴约,稍稍觉得好受了些。

  “可是——”

  柳砚莺按住他,怨念颇深道:“没有可是,世子,您今日行事实在鲁莽,您可想过我的处境?王府上下多看重您的婚事您不是不知道,既然都答应了夫人先将勋国公府的婚事放在首位,您又怎能出尔反尔?”

  路承业冷静下来:“是我思虑不周了,母亲不为难我,未必不会为难你。”

  柳砚莺撇撇嘴,谁说不是呢。

  路承业总算消停:“委屈你了。”

  见他让步,柳砚莺眼睛都亮了:“世子哪的话,不委屈,那咱们走吧?张公子还等着呢。”

  她又轻声细语顺毛捋了半天,路承业消下大半火气让柳砚莺给领出了荣春苑,他叫来候在外边的王二准备马车,携柳砚莺去府门口候着。

  柳砚莺没有忘记和路景延的约,但忘不忘的都只能假装忘了。

  待回府再与他解释,毕竟这事实在来得突然,又牵涉重大关系到她后半生命运,比放什么黑猫白猫重要百倍。

  走着走着她觉得不对劲,陡然站住脚步问路承业:“世子,我们为何前门不走要走北门?”

  路承业不知她与路景延有约,只自然道:“我与张湍约在了城北他的府邸,走北门顺路。”

  “…原来如此。”

  柳砚莺硬着头皮四下看了看,没发现路景延,想来他还没到,便放心大胆上了路承业的马车,心想等回府后再与路景延解释爽约的缘由。

  马车格楞楞跑动起来,柳砚莺坐在下首位,心事重重一个不稳便往后右侧倒去。

  路承业眼疾手快护住她两肩,趁她惊魂未定将人往自己怀中带了带,依偎他胸口,栀子花头油的香气给他撞了满怀。

  不过是抱了抱,柳砚莺只坐直身子扭过脸假作娇怯,蒙混过去。

  殊不知适才春风乍起,将那轿帘吹起半分,泄露了轿厢内的景象,路景延来北门赴约,恰好看了个真切。

  瑞麟放下手中蒙着黑布的猫笼,揉揉眼睛,“三爷,那是?我没看错吧。”

  春色渐浓难敌寒意料峭,微风带起路景延的衣袂,他怒极反笑,却又笑不及眼底,转身拂袖而去。

  *

  柳砚莺并没有陪路承业在张湍府邸吃酒。

  她将人送到便让王二先赶车送她回去,一路上宽慰的话说了不少,路承业平静下来想到勋国公府的婚事和母亲肃穆的脸,便也放她先走了。

  路程来回不到半个时辰,柳砚莺在心里求神拜佛,双手合十恳求路景延千万被琐事拖住,不要准时赴约。

  一下马车她便心凉如水,因她恰好撞上瑞麟外出放猫提着空笼子回来,见瑞麟幽幽怨怨瞧着自己,她便明白出大事了。

  柳砚莺等王二赶车离开后绞着手绢上前:“瑞麟。”

  瑞麟只道:“砚莺姐姐,您不诚信。”

  柳砚莺提起团扇就打:“谁不诚信?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压低嗓音,“三爷已知道了?”

  瑞麟呵呵笑:“您上车时我和三爷就在边上看着呢。”

  兜头盖脸一盆子冰将柳砚莺给埋了,她强作镇定问瑞麟:“三爷可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完了。

  柳砚莺算算时辰老夫人还没起,她今日就这点时间得空,再不去找路景延就什么都迟了。

  柳砚莺将团扇往后脖颈一插,提起裙裾便往木香居赶,瑞麟知道路景延未必想见她,生怕她惹出是非,紧随其后地拦着,“砚莺姐姐,您慢点走,被人看到不好。”

  柳砚莺横眉往后一睨:“看到就看到了,你们三爷许诺了要纳我,我早晚是他的人。”

  “哎唷。”瑞麟吓得想捂她嘴,顿时怕了,“分明是您做了错事在先,哪有您这样不知——”

  柳砚莺瞪他:“不知什么?不知羞耻?我告诉你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我是不得已而为之,让我自己跟三爷解释。”

  言语拉扯着二人已行至木香居,柳砚莺将瑞麟一推小跑进去,拐过长廊狠狠撞上一堵软墙。

  她揉揉脑门忽地抬眼一看,嗓子眼顿时就哽住了。

  路景延垂眼觑她,下巴凝着一滴汗珠摇摇欲坠,脸侧因汗水沾着几缕发丝。

  他左手提着铁剑,剑柄冷冰冰正抵着柳砚莺腹部皮肤,她脑袋乱做一团浆糊,慌忙后撤两步,挂上个无事发生般的笑。

  “三爷,练剑?”

  路景延只越过她:“刀剑无眼,我院里不允许下人跑动,你撞上的若是剑刃,这会儿已殒命了。”

  柳砚莺赶忙追上去,她跑三步才敌他两步远。

  “三爷,三爷别走,听我解释。是世子知道了昨天我被传去玉清苑的事,今晌午急匆匆跑来说要纳我,我怕他惊扰老夫人,也怕他抢占先机回头让您因我得个兄弟不睦的恶名。”

  路景延是庶子,一旦路承业这个嫡长子提出要纳她为妾,那路景延之后若是再提,就是夺兄嫂,违背礼教大逆不道。

  路景延停下脚步,凝着深邃的瞳孔看她,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于是你便爽约上了世子的马车。”

  柳砚莺解释:“那是世子说他今日与张…与尚书府公子有约,我眼看事情不妙,自然要想方设法先将他拖住送出府去。”

  见路景延冰山不化,她说到这儿急得眼圈红得像兔子,“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三爷的错!等了那么久也不来荣春苑讨人家,到底是嫌我倒贴,便宜轻佻。”

  她偷了春色染在眼梢,流淌万种风情,嘴角轻轻向下一弯,是生气了。

  “三爷不会不要我了吧?”

  适才她栽进世子怀中那任风摧折的模样与现下一比较,倒没那么叫路景延不悦了,起码她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如何让他欢心。

  路景延挑眉问:“你觉得倒是我该向你赔不是了?”

  柳砚莺打蛇随棍上,笑盈盈上前两手握住他的手掌,掌心覆着些习武磨出的粗茧,她不觉着硬,反用指尖勾画着。

  “您说我是个没良心的,可方才得知您误会了我,我跑过来心口一阵阵地疼,您说我为您疼的这颗不是真心还能是什么?”

  “真心?”

  就连话术和荷包都是前世对世子用剩的,她现在对他能有多少真心,路景延再清楚不过。

  柳砚莺忙不迭点点头,握着他手掌往自己左心口贴去,“您摸,真心。”

  她没想那么多,只知道对付路景延这种不解风情的,就要下狠手,最好让他多尝些好处对她念念不忘。

  手底突如其来的绵软让路景延片刻失神,柳砚莺正在心中暗道“成了”,却见他眉心紧蹙,阴沉了张脸。

  路景延反手将她两个腕子锁在掌中,一把拉近二人间的距离。

  柳砚莺这下是真将胸口给撞疼了,她还当是二十出头的男人血气旺,刚想抱怨,就听他道:“柳砚莺,你为何总有这些让人生气的本事?”

  生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柳砚莺茫然看他。

  路景延注视她问:“你前世也是这么勾引世子的?”

  “铮”一声,何止是胸口,柳砚莺连魂都让这一下给撞散碎。

  她错愕地观察着这个适才她嘴皮磨破都要讨好的男人,“三…三爷说什么?”

  路景延紧扣她手腕在胸前,再无法看她继续将他当成第二个路承业那样哄骗。

  “我知道你是谁。”他抓住她单薄的肩,薄唇轻启对她低语,“柳砚莺,我认得出你,也对你再熟悉不过。”

  “那年秋天你死在湖里,被打捞上岸后你的皮肤冻得发青,连指甲盖都是紫的,府里没人敢碰你,是我合了你的眼睛,亲手将你身上每一处关节归位,这些你或许不知道,但我记忆犹新。”

  柳砚莺眼神震动,后退半步却无处可逃:“你是说……你也是从上辈子来的?”

  路景延沉闷地笑了笑:“就在你死后一年,我出兵西北战死关外,临死前我让上峰烹我尸体好带将士回家,也不知他是否照做。”

  柳砚莺陡然想起那日路景延回府浑身人血的模样,登时反胃,原来那日便是今生的路景延死亡,为前世的他让路的日子。

  也就是说,他什么都知晓,知晓她前世差点成他嫂嫂,知晓她对他大哥也是“真情一片”,知晓她前世跋扈恃宠而骄被推入水里溺亡……

  她对他的努力就像笑话一样。

  不,对柳砚莺来说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重活一世竟还是不开眼地押错了宝,上辈子找了个短命鬼,这辈子又跟个短命鬼周旋。

  她僵硬着脸扯出个笑,却笑得比哭都难看:“那……三爷您今生还打仗吗?”

  问完她便觉得不如不问。

  若是没有前世那场战役,路承业不会死,路景延也不会顺位继承王府,更不会立下丰功伟绩青云直上。

  她摇了摇头:“算了,别答我了,烦您先把我松开。”

  适才还波光粼粼包含情义的双眼此刻像熄了火的灯芯,焦黑的,迟钝且麻木。

  路景延让她眼中熄灭的灰烬烫到,手上握得更紧,笑问:“怎么?得知真相之后便不催着我纳你进屋了?”

  柳砚莺见他问得戏谑,无疑是坦白了戏弄她的心思,连日来的接近讨好变作历历在目的耻辱,登时羞愤得两颊发热,搜肠刮肚挑拣出最难听的话来说给他听。

  “早知道你也是个死了又活的短命鬼,谁跟你浪费时间,不嫌晦气?”

  “晦气?”

  路景延面上的表情在那一刻精彩纷呈,他是笑着,却笑得比愤怒还叫人害怕,他甚至俯下身来更靠近了她一些,只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这张脸面庞英俊品貌非凡,若是换个时候定叫柳砚莺面红耳赤,可此刻靠近只让柳砚莺觉着他青面獠牙金刚怒目。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失望,她被这份怨恨的情绪吓了一跳,变得做贼心虚起来,眼睫颤了颤又很快说服自己,不必要为了路景延的难过而难过。

  下人眼里他多高不可攀,郡王府的三爷,她见了他该点头哈腰,难得被一个下人耍了,可不就该怒不可遏吗?

  “这便是你的心里话。你为求上位对我百般殷勤,我又活该受你蒙骗被你利用?”

  路景延说出这句话几乎耗尽所有气力,他以为他看透了她,可她总是有这样的能力,叫他感到前功尽弃。

  柳砚莺肩膀被捏得剧痛,躲又无处可躲,只好别过脸不看他,“你又何尝没有骗我?”

  路景延极轻地笑了声,俯下身去,两眼与她平视,“柳砚莺,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越赌越输,越输越赌。”

  柳砚莺怕路景延,但又不那么怕,在她得知他也来自前世那刻,他们间的羁绊早就远超任何一种寻常的情感。

  所以她敢赌气地说:“输就输了,我不信我会一直输下去。”

  路景延果然怨愤:“你还要去找谁?”

  二人瞪视彼此,急促的鼻息混乱交错,柳砚莺檀口微张喘不上气,端的是又悔恨又气愤。

  只是这种剑拔弩张分外眼红的气势根本持续不了多久,他们之间的仇,无外乎旷男怨女那点事。眼见男人眼底欲色渐浓,柳砚莺眼神慌张想要挣脱逃跑,他不松开,另一手扣住她后颈,迫使她仰头迎合。

  她含混不清又哭又骂,尝到血味方被松开,嘴上晶亮的唇脂不复存在,下唇隐隐渗着血丝,路景延复又垂首吃了那点血迹。

  他双唇没有离开她,仍以平稳口吻说道:“这就怕了?是你先来招惹的我。”

  巨大的羞耻感席卷柳砚莺的身体,她顾不上满脸泪痕,抬手便要掴他脸。

  路景延钳制住她手腕,凝视她许久后胸潮澎湃,那浪潮席卷上岸又只化作轻缓的波。

  他温柔地再度吻她,吻她柔软的唇,吻她湿润的面颊,吻她眼下的泪痕,温柔得就好像适才还在对她放狠话的是另一个人。

  这一刻他的确不是路景延,她也不是柳砚莺。

  他们是前世在孟婆桥上被赶下来的两个鬼,打翻了碗里的孟婆汤,灵魂游荡无处依归,只得灰溜溜找回多年前的肉身,挤走曾经的灵魂苟活下去。

  只有他们,知道彼此来自何处。

  柳砚莺两臂抵着路景延胸膛将人推开,发鬓凌乱地别过脸去,倏地扯动唇角似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万分释然。

  “我说呢,你分明喜欢我,却总拒绝我。现在我明白了原因,一定不会再招惹你,和你撇清关系就是。”

  她那神情与路景延前世对她的印象逐渐重合,也逐渐遥远。

  路景延不喜欢这种感觉,眼底晦暗的情愫一扫而净,她果然不明白。

  他愿意对她坦白,便是不打算将她放过了。

  “你要怎么和我撇清关系?”

  柳砚莺皱眉拧了拧腕子:“这您就不用管了。”

  他从她眼里读到了嫌恶,正是前世在小花园,她拽下眼前黑布那一瞬流露的嫌恶。

  变脸之快,叫人叹为观止。

  “柳砚莺,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话说出口他才听出自己是何等的咬牙切齿。

  柳砚莺面上做得再强硬,心里当然是惧怕的,用力推搡,“你放开我!”

  瑞麟站得近,早就听到院里的争吵,他起先只是猫腰进去瞄了眼,见二人吻得难舍难分,三爷那架势分明是要将命都渡给她,柳砚莺难以招架下巴高高抬着,后脊似一根韧性极佳的柳条。

  瑞麟非礼勿视,赶忙找由头驱散了候在外头的丫头小子,怕传出去惹兄弟不睦。

  这会儿他没忍住又去看了眼,两人又变作两张饼子牢牢贴在一起,瑞麟捂上他尚且年轻的眼睛,小声念着“哎哟喂哎哟喂”躲到了墙根自己蹲着。

  实际那是柳砚莺想逃,面对面被路景延反剪双手,不得不昂首挺胸地直视他。

  她眼底小火苗熊熊窜着:“三爷戏耍我也该有个度,既然都把话说开了,您看到我这副表情还有什么不尽兴的?快放开我!”

  路景延心脏让她眼里的火反反复复煎熬,她看他的神态,已与前世彻底无异,就好像她还是那个世子未过门的媵妾,是他只可远观的嫂嫂。

  他恍然以为过去一月只是幻觉,她从来没有对自己露出过讨好的笑脸。

  路景延沉沉笑着:“不尽兴,戏耍你怎会尽兴,只要看着你费尽心思讨好我,便会想到你前世对我大哥是如何的情真意切,戏子登台都没有你会唱戏。”

  柳砚莺浑身打颤,连她自己也不知到底是惧还是气,她只想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您选这个时候与我对质,是想拉着我去常翠阁和世子揭发我,还是到老夫人那告我的状?”

  路景延望着她冷冰冰的眼睛,笑说:“那样多无趣。”

  这话无疑是一道闷雷,好容易平息下来的惊惧和屈辱重又包裹柳砚莺全身,她已然说不出什么讨饶的话,只顾着转动他手里的腕子,想无声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路景延实在厌恶她这副样子,就好像他已失去利用价值。

  前世路仙柔说她是狐狸变的,图世子的钱财、名利,甚至是阳气,总之就是不图路承业这个人。

  府里看不起她借世子上位,路景延也看不起她,可越看不起她,就越想看她,她甚至会不讲道理地跑到他梦里,在十几二十岁少年人的梦中幻化作诱人的魅,与他纠缠在一起。

  也只是在梦里。

  他远走沧州,眼不见为净。待建功立业再见到她,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其实在那之前他甚至可耻地肖想,世子死了,她会否转投自己怀抱,横竖她爱的是“世子”,不是任何一个有名有姓的男人。

  路景延回顾着,胸中那头叫嚣的兽便越将他的心抓得千疮百孔。

  他紧紧扣着手下柳砚莺细弱但温热的腰,如同捏住一条毒蛇的七寸,“不知道该怎么做?”

  柳砚莺抬眼看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不是最懂得利用男人对你的感情,怎么还用我来教你?你既知道我喜欢你,那就该好好利用这一丁点喜欢,让你往后在王府的日子过得比其他婢女更像个主子。”

  柳砚莺此时静下来也抑制不住地抽噎,她恨恨看着他,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又会不会采纳。

  一放开,她便逃也似的跑了。

  柳砚莺边跑边抹开脸上汗黏黏的发,她慌不择路经过院外候着的瑞麟,瑞麟朝她一欠身,她就一片云那样飘走。

  误会她怕羞,瑞麟还冲她背影恭维:“将来还仰仗砚莺姐姐您啦!”

  柳砚莺脚步顿住,不忘回头瞪他一眼,逃得更快。

  跑回荣春苑,柳砚莺魂不守舍迎面撞见个粗使婢女,那婢女见她面色潮红两眼氤氲,嘴唇咬破个口,倏地垂头噤声不敢继续看。

  正愁憋着气没处撒,柳砚莺泪眼盈盈咬牙切齿:“没见人哭过?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敢说出去一个试试!”

  婢女战战兢兢快被吓哭,连声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她哪是怕柳砚莺,她是怕世子,任谁不知道柳砚莺只等世子与勋国公府完婚便会跃身主子,柳砚莺不让她多嘴,就是世子不让她多嘴,全然想不到这场面会是府里恪守礼教的路三郎造成的。

  出完气柳砚莺便寻了个无人处蹲下去,抱着胳膊一个人哭。

  她擦擦泪扯痛了唇角破口,痛得直蹙眉头。

  其实她明白,今生路景延未必会死,他何许人也,那样一个决胜千里的将领,如何会不与自己前世的命运抗争。

  可柳砚莺赌不起,也不想花时间陪他赌。

  说句老实话,就是路景延这辈子起兵当上皇帝,她也不会奉陪。

  她恨得都想长出喙来叨他眼珠子。

  柳砚莺不是个没脸没皮的人,相反正是她太要脸太要强才会不择手段往上爬,现如今她在路景延面前连条遮羞布都不剩,心里想的、面上流露的,都被他掌握。

  他当她是什么?

  一个乐子?

  还要她接着陪他玩,那不过是他一个人觉得报复她有趣罢了!

  路景延定然从未想过要纳她,从始至终都是对她的戏耍,除非路景延脑子有水,才会在看穿她虚情假意后还想着纳她为妾!

  思及此她顿了顿,指尖触碰上被吮拭得润泽饱满的嘴唇,那血痕不像是刻意咬破的,倒像是情到深处难舍难分,要想撕开需得有一人受皮肉之苦。

  柳砚莺陡然害怕极了。

  她怕路景延真的去找老夫人要她,更怕他要了她却不会给一个名分。

  *

  路景延入职不久,城东卫所诸多事宜都要他亲手操办,柳砚莺白天在府里碰不着他,下值他若上荣春苑请安,柳砚莺就寻各种理由不在老夫人身边。

  他也跟猫捉老鼠似的,常往荣春苑来,柳砚莺夜里睡不好,生怕他找到屋门口,但又心怀侥幸想他不至于如此紧咬不放。

  这日,她找了个往玉清苑送手抄佛经的由头躲开了路景延。

  送完经文她正要离开玉清苑,撞上了前去找王妃问安的路承业。

  路承业见了她不由面热,想起上回自己的冲动之举,说要纳她又没有胆子,只得摸摸鼻子想着说点什么找补面子。

  “世子近来可好?”却是被柳砚莺抢先了。

  她只抿唇一笑,路承业就也释然了,“好,我都好,你好吗?”

  不好。焦心得直掉头发。

  “回世子的话,我也都好,您快进去请安吧,我适才见王妃偏头疼犯了正要歇下。”

  柳砚莺欠欠身正要走,路承业想起什么似的:“啊对了,砚莺,皇家春狩你想去吗?”

  柳砚莺一怔,瞳孔被倏地点亮,扭脸看向他问:“春狩?”

  “就在后天。”路承业见她感兴趣,不想她眼中期待落空,“你等我去和母亲说,让你跟着她的马车。”

  春日狩猎的热闹老夫人从来不凑,柳砚莺若要去,就得随侍王妃的马车。

  白搭,王妃不会让她去的,柳砚莺只敷衍着点了点头拜别路承业。

  谁知过了半个时辰,路承业从玉清苑出来直接抄近道进荣春苑,告诉柳砚莺王妃准许她跟去春狩。

  这全然在她意料之外,赶忙抛开那颗被路景延搅乱的心,转动脑筋想了想原因。

  想不出来。

  柳砚莺无所谓这些,喜笑颜开朝路承业福了福身,“多谢世子,那我这就去禀告老夫人,准备一套能穿去猎场的衣服。”

  路承业见她头顶的乌云四散开去,也跟着笑了,“好,记得穿跟脚的鞋,走草地舒服。”

  他只当自己哄得美人一笑,根本不知道柳砚莺笑得那么开心是在盘算什么。

  其实她还没来得及盘算什么,只是想到皇家春狩就是一群高门贵府的公子哥挽着大弓骑着大马,陪着皇帝皇子在望不到边际的树林子里狩猎,脑海中那些公子哥就变成了其他的意象。

  金钱、名利,和从平旸王府落荒而逃的机会。

  去了不一定非得怎么样,只是总比不去有盼头。

  *

  城东卫所。

  路景延眼下黑青按了按太阳穴,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他没有睡好,想起柳砚莺便颓然无力,周身泛起酸软又紧跟着股恨得牙痒的狠劲,攥着拳,不过是在和自己较劲。

  他分明是个极其沉得住气的人。

  可静下心来脑海中便只剩她得知真相后,朝他掀起的眼神。

  错愕、惊恐、避之不及。

  又逃得那么快,像被洪水猛兽追赶。

  他副手庞俊从屋外路过,路景延抬手将他叫了进来。

  “路校尉。”

  “春狩调去围场的军士名录整理完了吗?”

  “快了,人数够了,等您过目再详细安排各岗人手。”

  路景延颔首道了声“辛苦”,柳砚莺真该感谢这段日子的繁忙,让他无暇分心公事以外的琐事,给了她空隙独自提心吊胆。

  庞俊一脸正色说那是分内之事,路景延扯扯嘴角,对他前世的印象也缓缓浮现,城东卫所本就由庆王辖理,庞俊前世荣升校尉跟着庆王上了战场,路景延彼时已是手握军权的将领,和庞俊并无过多交集。

  只记得他死在战场,庆王托路景延去给他家人送上抚恤。

  他家中有妻有女,女儿未满一岁,将来不会记得自己有过一个父亲。

  庞俊妻子恨毒了这些将他丈夫带出去却不能带回的将领,横竖是不想活了,将路景延送去的粮食银钱全都扫落在地,咒他也会像庞俊那样,以尸身还乡。

  结果一语成谶,不过路景延到最后也没想给自己留个全尸。

  尸身运回京城又能如何,这世上他的至亲之人只剩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妹妹,还是不要残破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路景延排空思考,将那薄情寡义的女人从脑袋里挤出去,专注地盯着桌前一点湮开的墨迹。

  春狩快到了,他很快可以遇到庆王。

  前世春狩庆王惊马,这件事,会是个让他和老友重新相识的契机。

  作者有话说:

  庆王不是男二,但男二是庆王的人,而路哥也是庆王的人,所以他俩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嘿嘿嘿嘿嘿土狗修罗场就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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