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谨还在鬼市等着,宁行止不敢在宁家久留,此来也只是为了道个别。

  宁夫人握着宁行止的手,强忍着不哭出来,宁行止能活着,于她来说已是极大的安慰,又岂敢奢求太多。

  宁行止倾身过去抱了抱宁夫人:“娘,谢家大哥常年跑外,我如今身子大好,会找机会和他一起出来,到时我便来西京看您,那时我就回来多住些时日,好好陪陪您。”

  宁夫人听罢,心里一阵熨帖,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宁行止顶着这张脸,在西京多有不便,若来西京,他哪里能出的了门?甚至在这院子里,都未必安全。

  宁行舟看着宁行止和宁夫人都红了眼睛,扶着宁夫人的肩膀宽慰道:“娘,不是说好了这次阿逸过去便置办宅子吗?到时候宅子置办好,便接您过去,到时候呀,您想怎么看阿止,就怎么看阿止。”

  宁行止在宁夫人膝下长大,宁夫人对宁行止倾注的心血尤为的多,而宁行止给宁夫人的陪伴,亦是他和老二宁行渡无法给予的,是以他和宁行渡对于宁夫人对宁行止的偏爱,丝毫不介意,甚至就连他们,亦是对宁行止偏爱的。

  从将军府离开后,宁行止快速回到鬼市,聂谨在食坊的窗边等的是望眼欲穿。

  乍一见到宁行止回来,聂谨立刻迎了上来:“师父,你去哪儿了?我都要以为你丢了。”

  宁行止道:“我对此处生疏,好一会儿才找到地方。”

  聂谨松了口气:“没事就好。”说着,他拉着宁行止回到食坊,“师父,这里有道金齑玉脍口味极佳,我刚刚点了,待会儿尝尝。”

  “好。”宁行止在将军府已经吃过东西,可既然和聂谨一起出来,自然也不能扫了聂谨的兴。

  金齑玉脍很快就上了桌,红鲜切片,佐以八种作料制成的八和齑蘸料,风味儿极佳,尽管宁行止不爱吃生食,也贪嘴多吃了两块红鲜。

  吃罢,宁行止和聂谨便去到早就定好的客房,准备解了宵禁后再回公主府。

  回客房的路上没多少人,宁行止眼皮阵阵发沉,自打功夫捡起来,身体大好后,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困倦了。

  “聂谨你……”宁行止转头去看聂谨,聂谨已经走不了直线了。

  宁行止一惊,这才惊觉刚刚吃的金齑玉脍有问题。

  他伸手去靴子里取匕首,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下,不待取出,只觉后颈一疼,接着便晕了过去。

  宁行止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透亮,他浑身无力的躺在床上,打量着他所在的房间,贝阙珠宫,雕梁画栋,锦被罗帐,威严奢华,陌生又熟悉。

  宁行止认得这里,在他十五岁之前,这里曾有他的房间,他不止一夜的睡在这里。

  这里是东宫。

  宁行止缓缓攥起拳头,心下有些不安,他怎么会在这里?是谁带他到的这里?难道聂玄知道了他的存在?不应该啊,他甚至都没见过外人,聂玄是怎么知道的?

  就在宁行止疑惑之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宁行止立刻闭眼装睡。

  脚步声停在房门外,接着聂玄的声音响起:“你们就在外面候着,朕自己进去。”

  “陛下。”赵寅有些不放心,毕竟谢无恙师从清虚道人,虽然时日不久,可小心驶得万年船。

  聂玄道:“难不成你觉得他敢跟朕动手?”

  谢无恙的背后是谢家,是大长公主府,甚至还有陈仕礼一家,他没有和他动手的底气。

  宁行止听着殿外开门关门,接着便有脚步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最终停在三尺外。

  宁行止虽然紧闭着眼,可聂玄的目光却如有实质,让他浑身僵硬。

  聂玄沉沉看着宁行止微微翕动的睫毛,突然就想起宁行止少时不想去上课,躲在被子里装睡,那时他就如现在这般看着他,最终是宁行止自己破了功,睁开一只眼看向他,然后在床上撒泼打滚不去上课,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那个会对他撒泼的少年早就不见了。

  聂玄深吸了口气,呼吸有些发颤,他哑声开口:“不必装了,朕知道你醒了。”

  宁行止迟疑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看向聂玄。

  聂玄比之前瘦了不少,面部线条更显凌厉,他深深看着他,目光悲戚哀伤,明明看着他,却又好像在透过他看着别人,那样空寂的眼神,让宁行止心惊,甚至不敢去看聂玄的眼睛。

  他不知道聂玄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却也由不得他去想七想八,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要让聂玄对他起丝毫疑心。

  宁行止坐起身看着聂玄,明知故问:“你是陛下?”

  谢无恙久居深宅,不谙世事,无知故而生勇,也恰恰成了宁行止的保护色。

  聂玄不语,沉沉看着宁行止。

  时间有限,赵寅查到的关于谢无恙的信息并不周全,关于谢无恙性子的,只说他乖巧嘴甜,讨长辈喜欢,其他多余的便再没有了。

  让聂玄没想到的是,这谢无恙胆子竟也如此的大,初见他,不露怯不行礼,就像当初年幼的宁行止,明明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靠近他,只有他不仅不怕他,还大着胆子来跟他要吃食。

  “是。”聂玄说。

  宁行止不敢把他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推到聂玄头上,转而给他个台阶,希望他能顺势把自己放了:“是你救了我吗?”

  聂玄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一般,他笑着摇摇头:“不是,是朕把你请来的。”

  请?宁行止简直要被气笑了,有他这么请人的吗?分明是把他抓来的!

  宁行止深吸了口气道:“你请我来做什么?我不认识你。”

  聂玄道:“请你来做客,算来,我们还是表亲,既然知你来京,当然要尽地主之谊。”

  宁行止道:“我马上就要走了,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宁行止说着,起身从床上下来,朝聂玄拱了下手:“家母还等着我回去,我就先告辞了。”

  “哦。”聂玄轻笑一声,微微偏头看着宁行止,“原来你不喜欢有礼有节。”

  宁行止愣住,不知聂玄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绝对不是好事,他看向聂玄,聂玄笑意敛起,再无刚刚平和,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冷漠,他淡声道:“从今日起,你便留在宫里吧。”

  “为何?”宁行止紧紧攥着拳头,怒视聂玄。

  聂玄道:“朕近来喜欢看戏,只是缺一个唱戏的角儿,今观你极为合适,日后便留下给朕唱戏吧。”

  “我非戏子,不会唱戏,我要回家。”宁行止说罢,就往外走去。

  聂玄也不拦他,只淡淡道:“有家才能回得去,没家回哪里呢?”

  宁行止不可思议的看向聂玄:“你威胁我?”

  聂玄道:“是不是威胁要看你怎么做。”

  宁行止记得以前聂玄不是这样的,虽然他沉默寡言,手段雷霆,可作为皇帝,他宵衣旰食,勤政为民,绝不会乖张行事,滥杀无辜,聂玄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我外婆是同安大长公主。”宁行止有些难过自己心念的人变成如此模样,他微微垂着头,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失望落寞,“她有龙头杖,上打昏君,下打奸佞,你无故抓我,有违国法,亦有失为君之道。”

  聂玄看着面前的人泛红的眼睛,心里莫名抽疼,他深吸了口气,背身对着宁行止:“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这里。”

  “你!”宁行止瞪着聂玄,想着谢夫人宁夫人若找不到他,定会心焦,不禁着急起来。

  可他如今不过一介草民,便是当初,手里有兵,为人臣子者又岂敢背上谋逆罪名,拖累整个宁家同聂玄抗衡?

  宁行止抿着嘴,紧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良久才道:“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放我走。”

  聂玄看着宁行止,目光空洞,他不知道何时会放面前的少年离开,他实在是太想宁行止了,而恰巧这个和宁行止如此相似的少年出来出现在了他面前。

  聂玄指了下放在床边的衣裳:“换上那身衣裳。”

  宁行止顺着聂玄的手指看去,这才看到床边有一套白底红衫的新衣,衣裳颜色鲜艳亮丽,宁行止在十五岁之前,最为偏爱这类鲜艳的颜色,后来便不再穿了,一如他的性子,从张扬突然就变得内敛。

  宁行止拿起衣裳绕到屏风后,展开衣裳才发现这衣裳竟与他穿过的一模一样,他轻叹了口气,不去多想,快速换上衣裳,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聂玄听到身后窸窣的动静消失,缓慢转过身。

  宁行止此时头发半束,再搭上这身衣裳,那个十五岁的风流少年就这样活脱脱的出现在了聂玄面前,仿若中间那三年凭空消失,宁行止一如从前。

  聂玄呼吸变得轻盈,仿佛怕惊扰到宁行止,他缓步走向宁行止,抬手想去触碰宁行止的脸颊,却又硬生生忍住。

  此情此景,犹如梦中,他怕触碰到面前的人,面前的人便会如梦中一般瞬间消失。

  聂玄收回手,定定看着宁行止,颤声道:“你叫我一声二哥。”

  作者有话说:

  后面修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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