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刹那, 林倾白心里所有的燥欲骤然平息,如同拨云见日一般,再也没有半分的不适, 只剩下满心的欣喜与动容。

  林倾白的指尖在空中似水仙花的嫩尖,轻轻地颤。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一说这个孩子, 没规没矩的, 哪里有徒弟一见到了师父就抱上去.......

  这要是被旁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那些嘴硬心软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郗安却将脸颊贴在了林倾白耳边, 不安分的蹭了蹭,又问道:“师父,你想不想我.......”

  林倾白的心猛的一软。

  罢了。

  这个孩子从小就是这般的没大没小。

  怪也只怪自己纵着他, 当年既是纵了那么多次了, 如今也不差这一次了。

  林倾白这样想着, 双手不自觉抱住了郗安的脊背,睫毛颤颤的闭上了眼睛,说:“想。”

  郗安一言不发的将林倾白抱得更紧。

  两个人这样站在门口还是太冷了, 即便郗安身体炙热, 不断的暖着林倾白, 不一会林倾白还是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郗安这才连忙松开了紧抱着林倾白的手,拉着他走进了殿内。

  郗安还是和之前一样的贴心, 一进房间里就为林倾白倒了一盏热茶, 让林倾白捧在手间暖手。

  郗安坐在林倾白的对面,问:“师父, 我回来了, 你欢喜吗?”

  屋内寂静, 只燃着一盏暗色的烛火。

  那盏火光正好映在郗安英俊的脸上, 风一吹,烛光一闪一闪,更显得郗安眉眼深邃。

  林倾白望着他,如实答道:“自然欢喜。”

  “可是我瞧着师父今日晚宴时,好似并不是那么欢喜。”

  分别四年,郗安却还是很了解林倾白,即便是今日林倾白将自己伪装的很好,可是郗安却能轻易洞察林倾白的心思。

  看出他好似并没有那么欢喜。

  林倾白垂下了眼睛,避开了郗安凝视的目光,解释道:“你长大了,是好事,为师只是有些不习惯,算不上什么欢喜不欢喜,只是有些不习惯。”

  林倾白两次都在重复他的不习惯,妄图以此来掩饰他今日的失落。

  “师父不必觉得不习惯,我.......”郗安正要说什么,忽的目光扫到了案几上的书信,猛地一顿。

  林倾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惊觉,他连忙将手上的茶盏放下,将书信重新折叠起来放好,佯装淡然的说道:“方才有些无聊,就拿出来看了看。”

  郗安脸上忽然荡开了一个笑说:“师父是将我所有的书信都收藏起来了吗?”

  林倾白强撑着面子说:“是莲姨收拾的,我也并未上心。”

  郗安垂下眼笑了笑,声音低沉的说:“可是我在战场这四年,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师父。”

  “.......”

  林倾白扶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只听郗安声音清淡的继续道:“师父送给我的铠甲很好,我每日都穿在身上,它为我挡下了数十次的刀剑,救下了我数十次的性命,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一定是师父陪在我的身边,若非师父,我怕是早就死在战场上,活不到今日。”

  林倾白眼眶有些泛红,嗓间如同噎住了一般,依旧是没有应话。

  郗安便笑着,缓和着气氛说:“师父,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林倾白微哑着嗓音说:“你已经送过我礼物了。”

  “什么?”

  林倾白的目光朝旁边一扫,说:“披肩。”

  郗安一顿,继而又笑了。

  他看见他送林倾白的披肩,被林倾白好好的挂在

  了床头的衣柜上。

  那个披肩跟着郗安征战多年,早就变得褶皱不堪,却在他送给林倾白的这短短的半日就被熨烫平整,展若如新的挂在了卧房里。

  “一个不够,我还给师父准备了其他的礼物。”郗安说完就转身出了房门,不一会他就拿着一个小木盒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林倾白问道。

  郗安笑而不语,他将木盒放在了桌子上,在他师父好奇的目光中打开了木盒子。

  里面居然是十几个精雕细琢的小木人,林倾白凑上去一看,发现每一个雕的都是他。

  有的是他坐着抚琴,有的是他执卷读书,有的是他垂眸品茶,有的是他舔笔写字........

  林倾白望着那些木雕,彻底的愣住了,他抬起手指轻抚在木人的身上。

  那些木人从衣冠,到神态,连垂下的发丝都勾勒的很细致,足以看见雕刻之人有多么用心。

  “师父,有些是我一开始雕刻的,技术生疏,雕刻的也不好看,本不想拿给师父献丑,但我又想让师父知我这些年的思念,便索性都拿了过来。”

  说着郗安就指了指林倾白抚琴的那一个木雕,说道:“这个是有一日在漠山,我听见赤熯战俘在弹奏他们的□□琴,身边的将士们都说弹奏的好听,可我却觉得他们所奏不及师父抚琴半分,便愈发的思念师父的琴声,于是我便将师父抚琴时的模样刻了下来。”

  “这个是那日品尝了潜州的生花茶,味道酸甜,想来师父应该喜欢,便又思念了师父品茶时安静的模样,便刻了下来。”

  ......

  就这样,郗安将那些雕刻的木人都说了一遍,而林倾白的指尖也跟着划过了每一个木人。

  郗安望着他师父恍惚的神情,眼睛皆是笑意道:“行军的生活枯燥艰难,但是我将师父的模样给刻了下来,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便觉得我与师父不曾分开过。”

  林倾白注视着那些小木人,眸底亮闪闪的,却望不清是烛火的闪光,还是眼底的水光。

  虽是一些小玩意,但是林倾白却反复的抚摸着每一个小人。

  忽然他抚摸的手指一顿,在一个小木人背后看见了几滴溅落的红色。

  那几滴深红虽是被漆料给覆盖住了,可是林倾白还是敏感的察觉到那是血迹,喷射而出的血迹。

  林倾白问郗安:“这是谁的血?”

  郗安凑近了看看,笑着说:“不小心被刻刀划破了手。”

  林倾白的目光一动不动的望着他,眼睛里渐渐泛上了红:“刻刀割破手指的血不会喷射成如此,你是在欺我没上过战场,不懂这些......”

  郗安便在这个目光中一点点的收回了笑意,沉着声音说了实话:“师父,你知道潜州的齐太守吗?”

  林倾白虽是一直在京城,但是对潜州的战局格外的上心,自然是知道的。

  他侧过脸没有说话。

  郗安继续道:“潜州齐太守多年来一直暗中和赤熯族交易,对赤熯族的进攻表抗内纵,以至于多年来潜州一直备受赤熯欺压,当时我察觉有异,摸查许久才查到齐太守身上,而齐太守却提前收到了信,想要带兵叛逃赤熯,只是他们若是想要投诚赤熯,赤熯王开出的条件就是带上我的头颅。”

  林倾白的瞳孔猛然缩紧,望向了郗安。

  郗安却神色依旧,继续道:“那日我正在刻这个木人,刻着刻着就睡着了,刺客伪装成了军营里的侍卫,趁着四周夜色无人走进了我的营帐,用刀想要割下我的头。”

  林倾白皱紧了眉头,心脏都跟着提了起来:“然后呢?”

  “那个刺客是个蠢货,割偏了,然后被我杀了。”郗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轻松,指尖还在

  摆弄小木人,像是所经历的事情小到不足以让他再多说上几句。

  林倾白却是挂心了,他抬起手,指尖落在了郗安的脖颈处问:“伤在何处?”

  “师父。”

  “让我看一看。”

  “不过是小伤,没什么好看的。”

  林倾白便不再多语,只是执拗的望着郗安。

  郗安拗不过林倾白,只得无奈的抬手解开了衣服的上领,露出了脖颈。

  林倾白凑近了些,看见郗安锁骨上方果真有一道刀痕。

  那道刀痕很深,留下了一道刀疤,虽然不至于割破命脉,但是也真的是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些还都是看的见的地方,至于其他林倾白都不敢想在郗安的身上还有多少的伤痕。

  每一道伤痕只要是在砍的差一点点,就足以要了郗安的命。

  虽是在这场战役中郗安能够保住命,就已经很难得了,可是林倾白却忍不住的去想,他的小徒弟走出去的时候皆是光鲜,而回来时却是满身伤痕。

  林倾白的指尖抚在郗安的肩头,渐渐的缩紧,他低下头,咬着牙齿,竭力的克制着眼眶的酸涩。

  今日他已经克制了很多次。

  如今已经夜深,他不想在郗安面前失态。

  谁知郗安这个孩子一向没存什么好心思,他望着林倾白咬紧下唇,眼角泛红的忍耐模样,眸色暗了暗。

  忽然他凑近了些,对林倾白说:“师父,我身上还有很多的伤,你要看吗?”

  林倾白便是当了真。

  他眼睛一眨眼泪就坠了下来,却顾不得这些了,声音低哑的问:“都伤在哪里?给我看看。”

  说着林倾白的手扒上了郗安的衣领,却被郗安一把给按住了手腕:“师父,我逗你的,我没什么伤。”

  林倾白一愣,忽然推了一把郗安的肩膀,说:“你给我出去!”

  郗安一把抓着林倾白的手不放,将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哄着林倾白说:“师父,我只是太久没见到你了,想要你心疼我。”

  林倾白一看郗安这番的认错,哪里还有半分计较的心思。

  郗安这个模样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惹了师父生气后,再跟个小无赖一样粘着林倾白,打也打不了,斥也斥不走,跟个牛皮糖一样,非要贴到林倾白不生气了为止。

  这番一闹,二人多年未见的那点生疏是彻底的烟消云散了。

  林倾白坐在那里,半响不言语,只是眼睛依旧泛着红,睫毛上还带着泪珠,似在跟谁赌气一般。

  郗安就这样歪着头望着他,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林倾白被他看的脸颊发热,他怕是自己若是再不说话,这个孩子能把他脸上都看出一朵花,于是他随口就寻了一个话题问道:“那后来齐太守是怎么死的?”

  当时林倾白在战报里得知齐太守东窗事发后身死,只知道齐太守是死在了投靠赤熯族的半路上,里面对于齐太守是怎么死的并无详细的记录,就连皇上也不知道是何人将他杀害。

  一提到这些郗安的目光果然冷下许多,他嘴角依旧带笑说:“他既想要割我的脑袋,那我自然也要割了他的脑袋。”

  林倾白闻言垂下了眼睛,没有说话了。

  郗安看了看林倾白,轻声问道:“师父是觉得我过分了吗?”

  “不过分,你是个将军,待民该宽容为怀,待佞该干脆果决,你做的很好。”林倾白放下茶盏,道:“倒是齐太守,好好的百姓官不当,非要去联合赤熯族叛乱,这种乱臣贼子,其心当诛,死不足惜。”

  林倾白夸奖了郗安,若是以往郗安应该很高兴才是。

  可是这次郗安却沉默了,他的脸在烛火之下显得忽明忽灭,眉

  眼沉沉似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师父,是不是只要叛乱就是其心当诛,死不足惜?”

  林倾白道:“自然是如此。”

  郗安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定定的望着林倾白继续道:“师父,那齐太守实则有一独子,早年间到军营里当兵,却无缘无故的身亡,有人传言是军营的参将不喜齐太守,将他的儿子折磨致死,但由于那参将是皇室远亲,齐太守多次申诉无门,于是便对当朝憎恶不满,这才联合了赤熯族叛乱,即便是如此,师父也觉得齐太守死不足惜吗?”

  林倾白倒是第一次听这件事情,他垂下眼思索了片刻,转而摇了摇头说:“若是齐太守真的有如此冤屈,当层层上诉,自然会有伸张正义的一日,即便是他真的恨之入骨想要报复,可百姓无辜,他欠下的那些生死债,又有何人来讨还?纵然他身负仇恨,这也并不不能作为他通敌叛乱的借口。”

  “.......那若当初是师父得知了齐太守叛乱之事另有他因,你会杀死他吗?”

  林倾白这次回答的很坚决:“会。”

  郗安似没有猜到林倾白的回答,他愣了愣,黑漆漆的眼睛映着晃动的烛火,半响他低声道:“我以为师父仁慈,会念在他家室凄惨,放他一马.......”

  “仁慈只针对可以原谅的人,他不可原谅。”

  郗安眼睛定定的望着林倾白,半响他垂下头,脸色埋在昏暗中再也看不清了,只能听见他轻笑了一声说:“师父说的对,他不可原谅.......”

  那日郗安和林倾白又聊了许多,从漠山之巅的云花一直聊到了宫城里新开的桑果,直到子时,林倾白手撑着头打起了哈欠,郗安才从林倾白的卧房里走了出来。

  夜色黑沉,整个王府早就陷入了一片寂静。

  忽然空中快速的掠过一只飞鸟,残下了一道黑影,郗安猛地顿住了脚步,站在原地。

  不一会那只飞鸟在空中飞速的盘旋了几圈,稳稳的落在了郗安的肩头。

  那是一只鹘鹰,通体纯白色,却体型较大,长相凶猛,爪子尖利,寻常之人压根近不了身。

  郗安抬起手抓住了鹘鹰的脖颈,动作算不上轻柔,而鹘鹰却连半点反抗都没有,温顺的如同一只家雀。

  郗安从它的羽毛间摸了两下,抽出了一张纸条,两指展开。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平权”。

  望纸条上的字,郗安的眸色阴沉,忽的冷笑了一声,将纸条狠狠的捏着手中,转眼的碎成了纸屑。

  -

  郗安刚回到京城的第二日,京城便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京城东郊有一个巷子村,里面住着的大多都是难民,时常有难民偷窃附近农户的粮食金钱。

  难民作乱也是常有,可是最近两日,那些难民胆大包天,居然趁着夜黑风高偷到了东郊里的一个火药库里。

  满满一个火药库里的火药,整整四十担的火药,全部在一晚上被洗劫一空。

  第二日辰时,换班的侍卫看见空空如也火药库,顿时兵荒马乱,领班的首领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皇上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将那晚所有值守的侍卫都关入了大牢,剩下问题就是追查这些火药的下落。

  但是很显然,这次和平时难民的小打小闹不同,这是难民可以摸透火药库的侍卫布防和轮换时间,并且可以在短短的两个时辰内,将仓库里的火药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那就说明这些人并不仅仅是难民那么简单,背后定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一次作案。

  大批量的火药一丢失,整个京城都陷在了不可控的危难中。

  发完了怒,皇上坐在龙椅上,沉思了几秒,说道:“越将军在京城领兵已久,负责调查这次火药丢失事件,东营的大部

  分军人都在演练分不开身,便命越将军可调动云北军,诸位看如何?”

  而其他的大臣们是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望向了站在队伍前郗安的身影。

  皇上沉着声音问:“可有人对朕的决定有异议?”

  如今皇上正在气头上,又有谁人敢说一个字,朝中顿时又安顿了下来,无一人再说话。

  这件事就算这么定了下来。

  下午,郗安去军营中,林倾白在书房里看朝中的兵力布防图。

  红月进来通传了一声说:“王爷,刘尚书到。”

  林倾白点了点头。

  不多时刘尚书就走了进来,他走到了案几前,对林倾白行了一个礼。

  林倾白却未将目光从布防图上挪开了眼,只是对刘尚书说:“刘尚书不必多礼,坐。”

  刘尚书坐在了林倾白对面,目光也随着林倾白望向了布防图,半响叹了一口气道:“王爷,今日陛下命越辉前去查案,以您来看是所谓何意?”

  闻言林倾白这才将目光从布防图上缓缓收了回来,坐定在了位置上,淡声道:“安儿用了四年平了叛乱,而如今归朝却不过四日,皇兄就在朝堂上明升暗降,不过是要分走安儿的兵力罢了。”

  刘尚书垂下眼眸,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云北军是郗安从潜州带回来的军队,里面的每一个将士都身经百战,一人可以抵寻常士兵三人兵力,且直接听命与郗安。

  自从郗将军归朝后,皇上在百姓面前下旨给郗安奖赏,给了郗安封号,并将南营给了郗安掌管,众人皆赞皇上重用贤才。

  而今日皇上认命越辉查案,将云北军兵力五千人给越辉,便是在瓜分郗安手中的兵力。

  皇上的心思明眼人都懂,郗安立了战功,但在军队中威望太高,在百姓心中民声太响。

  皇上决不允许郗安功高盖主,只有将郗安手中的兵权分给越辉,这样才能再次形成双足鼎立之态。

  “那以王爷所见,这事要如何?”刘尚书问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倾白翻了一页布防图,淡声道:“便先如此吧。”

  “可是越将军那边怕是对王爷和郗将军不利啊。”刘尚书恳言道:“楚将军在的时候便与王爷不和,越辉无父无母又一直跟着他长大,感情笃深,如今郗将军风光归朝,京中又有一小部分在传郗将军是抵了楚将军的战功,越将军怕是记恨在心啊......”

  刘尚书说道这里便不再说了,只是适时的望着林倾白。

  林倾白捏着图纸的手紧了紧,过了会说道:“你说的有理,将方承派过去吧。”

  -

  要说火药丢失这件事也奇怪的很,越辉带兵查了一段时间,最后在东郊的一个野山山洞里发现了大量的火药。

  那些火药全部堆放在那里,早就被山洞里的积雪给浸湿,不能使用。

  皇上在朝堂上说让越辉继续追查真凶。

  但是在众人的心里早就给这个案件定了性。

  无非是难民对朝廷不满,想要寻衅滋事,既然火药也找到了,难民也闹不出什么大动作,余下的废弃火药皇上便交给越辉去处理,这事就算罢了。

  虽然没有抓到罪魁祸首,但是能够原封不动的找到火药,无疑是解掉了悬在每个人脖子上的一把刀。

  皇上心情大悦,也恰逢要到太上皇六十大寿,皇上便决定在除夕当日举行宫宴,宴请群臣一起在宫中为太上皇恭贺寿诞。

  太上皇爱热闹,这次礼部安排的热闹,一大清早的所有王公大臣到宫中为太上皇贺寿,午膳用过后宫中就开始举行击鞠赛。

  如今林倾白和郗安都是朝中重臣,又有文臣武臣之分,不能像以往一样

  一同入宫。

  林倾白作为太上皇的儿子,要早些进宫去为父皇贺寿。

  太上皇今年虽是六十,但是眉宇之间却看不出去半分年迈,穿着一身深红皇袍,头发花白,反倒是颇有几分平易近人的书雅之气,坐在主座上笑着接受着每个孩子的贺词。

  当年太上皇因为皇后逝世而悲痛欲绝,无心朝政,传位与当今皇上。

  之后他便一人住在皇家园林,不问朝政,甚至鲜少有人能见到他,只有在重大日子才露面。

  太上皇喜爱皇后,自然也更加偏宠皇后所生的两个孩子。

  甚至在众臣祝寿之时,让皇上和林倾白也都坐在了台阶两侧的上座,众王公大臣皆站于台阶之下。

  在众臣贺寿之后,太上皇也不知是从何来了心思,问了林倾白一句:“小十,我听说你教了一个徒弟,很是出彩,在潜州战场上立了大功,今日可来了?”

  林倾白淡笑着点了点头道:“回父皇,来了。”

  “好,让我看看是那位豪杰。”

  郗安便站了出来,单膝跪在了大殿中间,垂眸拱手行礼道:“臣郗安,叩见太上皇。”

  太上皇目光在郗安身上打量了片刻,说:“抬起头来。”

  郗安依言抬起头。

  如今太上皇虽是很少出现在朝堂中,但是早年间他在当皇上之时也是果断心狠之人,朝中许多官员对他十分畏惧。

  而郗安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双厉眼毫不遮掩的望向了上座,反倒是将太上皇看的眯了眯眼。

  他与郗安对视了片刻,站在朝堂上的大臣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林倾白也感觉气氛有些不妥,他在一旁说道:“父皇,郗安年少之时就跟着我,心思纯良,很不错。”

  太上皇这才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从嗓子里恩了一声说:“我瞧着这孩子也不错,剑眉星眸,气势凌厉,在战场上定也是威震八方,小十要说你也是为我们阜朝培养了一员大将啊。”

  林倾白这才松了一口气,行礼道:“父皇过奖了。”

  到了午时众人用完午膳,就一并到了击鞠场。

  击鞠比赛相对于上午要自由很多,大臣可以携带家眷观赛。

  赛场之上到处都是穿着艳色彩裙的妙龄女子,倒也使往日以来死气沉沉的宫中多了几分生气。

  今天下午越辉带领的东大营,和郗安带领的北大营对战,更是今天下午比赛的看点所在。

  朝中谁人不知如今郗安和越辉二人年纪相仿,阵营相对,平分朝中兵权,犹如针尖对麦芒。

  朝臣甚至都在私下下了赌注,今日的击鞠之赛究竟谁能夺魁。

  林倾白倒是一向不喜凑热闹,今日的阳光不错,照在身上暖洋洋,场上的选手穿着单衣,有的甚至挽起了衣袖。

  但毕竟是冬日,林倾白畏寒,肩头之上依旧是披着大氅,怀中抱着金丝暖炉,他便遥遥的坐着,望着台下正在备战的选手。

  击鞠场很大,观台是以阶梯座位,依照官职大小和爵位排座,林倾白自然是坐在仅次于皇上和太上皇的台阶之下,视野很好,可以将整个击鞠场都俯视入眼。

  台下有两个颜色的队伍,越辉带着队伍穿着深红衣,郗安带领的队伍穿着黑衣。

  两个队伍正在检查马匹和球杆,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这时忽然有个丫鬟走到了林倾白身前,弓下了身子对林倾白说了一句:“云王爷,明太妃请你过去一叙。”

  林倾白转过头,看见坐在了上阶不远处的明太妃。

  明太妃也望着他点了点头,林倾白便在下人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了明太妃的身边。

  “明姨娘。”林倾白冲着明太妃行礼。

  明太妃却没有那么多礼,拉着林倾白的手腕就让他坐了下来,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小十啊,你父皇和我都在为你的大事着急啊,今日这个击鞠赛就是专门为你办的,你可要多看一看。”

  林倾白皱眉说:“明姨娘,我不太明白。”

  明太妃看了他一眼,说:“跟姨娘装糊涂是不是?”

  林倾白笑了笑,便不说话了。

  明太妃是当年与先皇后一同嫁进皇宫的,宫中嫔妃之间虽大多是勾心斗角,但是明太妃和先皇后之间却一直情同手足。

  后来先皇后去世了,明太妃膝下只有一女,便将林倾白和皇上都当成了亲生孩子照拂。

  直到太上皇退位,远居在皇家园林,明太妃也随着一起去侍奉太上皇。

  如今普天之下,也只有明太妃还惦记着林倾白的婚姻大事。

  瞧着林倾白久不出声,明太妃在一旁叹了一口气,劝说道:“我多年久居在园林,一年也见不到你两次,每次和你提起这事你要么是推脱,要么就不说话,你看看你皇兄,也就比你大了几岁,如今大公主都到了待嫁的年岁,有了心仪之人,你总不能大公主都嫁了你还一个人吧。”

  林倾白听见明太妃这样说,循着明太妃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

  晴公主穿着一身淡粉色的长裙,正坐在皇后身前,目光熠熠的望着击鞠场的越辉。

  击鞠场上,越辉和郗安战的正是精彩之时。

  只见越辉一个俯身从郗安队员手中夺下了木球,木球在空中腾而起,越辉从马上一个飞身而起,球杖在空中击打到木球,木球盘旋着飞速飞向远处的锣鼓。

  只听咚一声脆响。

  木球正中红心。

  红队得一分。

  这一分得的漂亮,台下的人纷纷喝彩,晴公主更是激动的不停的鼓掌,小脸激动的通红。

  她回过头对皇后说:“皇额娘,你看见了吗!越辉哥哥进球了!他好厉害。”

  皇后笑着点了点头,说:“越辉是厉害,但你是公主,要矜持一些,别一直盯着越辉看。”

  晴公主却宛如没有听见皇后的话,她腾的站起身,说:“母后,球场外挡的人太多了,我也要去前面看!”

  说完也不等皇后应声,就提着裙摆奔下台阶。

  少女的笑颜如花,三步跨做两步的奔下台阶,裙摆似波一般在阳光下飘动。

  年少的爱恋炙热又露骨的,林倾白又怎么可能比得上。

  林倾白自嘲的笑了笑,对明太妃说:“越将军少时救过晴公主的性命,二人一起长大,情谊犹在,又是青梅竹马,再者说越将军长相出众,如今正当权,也得皇上皇后喜爱,无论是从感情还是地位而言,二人都再合适不过。”

  明太妃望着林倾白,忽然发问:“那你呢?”

  林倾白一顿,却是说不出话了。

  明太妃叹了一口气,说:“你啊,你啊,如此会权衡利弊得失,对别人的姻缘倒是看的透彻,你为何不看看你自己呢?就算是你对其他的女子没有喜爱感情,那你也可以分析分析权位,再不济分析分析容貌,看看有谁是与你般配的。”

  “........”

  “你可是云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只要你开开口,莫说是京城了,就是整个阜朝,有哪家的女子不是挤破的脑袋想要当你的福晋。”

  林倾白垂下了眼眸,说:“明姨娘,我并无意于此。”

  “再无意,你也是皇家子嗣,要嫁娶要传宗接代,你如今已经是而立之年,难不成你日后还真打算把你的权利与地位都交于一个外臣?”

  林倾白的手猛地抓紧了衣袖。

  明太妃望向了击鞠场上的郗安,缓声道:“那孩子

  确实是争气,但是终究没有皇室的血脉,上次我和你提起婚姻大事,你说潜州之乱未平无心于此,如今潜州已平,以郗安的本事也不需要你再为他担忧了,你还有何顾虑?”

  “.......明姨娘,我只是不愿和一个不喜爱之人一起度日,也是耽误了人家姑娘。”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开始不喜爱,慢慢的在一起生活也是会喜爱的。”明太妃劝慰着,目光却在林倾白脸上不断的打量,过了一会她顿了顿问:“小十,你莫不是已有了喜爱之人?”

  林倾白手上的力道更大了,骨节泛白,衣袖都被捏出层层褶皱,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说:“并无。”

  明太妃一笑说:“你若是没有,那我可等不了你了,不若我现在就给你指一个合适的,你先瞧着,总不比到时你父皇直接给你指婚来的好。”

  说着明太妃就将身后的下人唤了过来,随手往远处一指,下人领命便过去了。

  林倾白顺着下人走的方向望过去,见明太妃点的是身着青色衣裙的女子,杏脸大眼,一颦一笑之间既是淑雅文静,又是落落大方,在众王公大臣的家眷之中确实是最出色的。

  “那位是户部尚书的嫡女,名叫周芙照,今年年芳十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姑姑是如今最得宠的乔贵妃,我已经着人询问过了,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姑娘.......”

  林倾白虽并无此心思,但是明太妃的话他也只能一言不发的听着。

  说话间女子就被带了过来,先是给明太妃请安,而后目光一扫见林倾白,立刻就红了脸,声音也软了半分的躬身道:“民女见过云王爷。”

  -

  这边击鞠比赛,正值一场赛事结束,郗安所带领的南营队伍以两球险胜越辉的东营队。

  郗安走下场,立刻就有无数的人蜂拥堵了过来。

  周围女子的惊呼献媚声,大臣的赞扬恭维声,如潮水一般不断的涌来。

  郗安却是一句都没有应,只是仰起头望向了林倾白的位置。

  场上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都在赞扬他,而林倾白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林倾白坐在明太妃的身旁,身前站着一个长相漂亮的姑娘。

  也不知明太妃笑着说了一句什么,那女子含羞的望了林倾白一眼,立刻低下头不说话。

  林倾白却是望着那个姑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郗安眼神瞬间沉了下来。

  他的手指紧了紧,侧过脸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一个下人。

  那个下人长得很普通,穿着一身灰色棉麻衣,肤色较黑,隐在人群中如尘埃般不起眼,只见他弓着身子走到郗安身前。

  “那边在做什么?”郗安压低了声音,朝林倾白那边望着。

  “明太妃在给云王爷指婚。”

  郗安目光猛地一顿,他缓缓的回过头,望着那个下人,那双黑寂的双眸中泛着狠厉的光。

  他的声音低沉,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问道:“指、婚?”

  “是,将军。”面对郗安摄人的目光,那下人垂着眼眸面不改色的应着。

  郗安望了他半响,忽然低下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这时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郗安手中的牛皮水袋被他生生捏爆了,烫水顺着他的指尖滚滚的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