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诗词歌赋之类,何如许是这么看待的:这些东西是几乎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末流小技”,但如果他想要跻身某些圈子,就必须拿一些这样的无用之物装饰自己。

  这和外表的道理是一样的。如果一个动物在猎食之外还有多馀的精力把自己弄得很漂亮,就向外界传递了一个信息:我已经过上了吃喝不愁的生活。这样一来,它在求偶时就会更有优势。

  同样的,如果一个人有多馀的时间去研究一些“末技”,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他拥有较为优裕的生活资源。

  在何如许想要进入的那个圈子里,不可能会有人愿意跟他谈论今天的菜价,但可能会有人愿意跟他聊聊文学和艺术。

  所以,若想拿到向上攀登的门票,点亮一些附庸风雅的技能是很有必要的。

  反正他不缺时间。那些因为心情极度苦闷而睡不着觉的夜晚,与其趴在网上徒劳地骂人发泄愤恨,还不如学一点儿有用没用的东西。

  事实证明了,俗话所说的“艺多不压身”果然不是句空话。何如许得到了这次上综艺的机会。

  对他来说,这个机会尤其值得重视。他是靠着饰演小人物起家的,但他可不想让自己的荧幕形象固化在那个阶层。那是他拼了命也要摆脱掉的形象。

  所以他要在综艺节目的镜头里表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一个他最想成为的自己——优雅,文质彬彬,谈吐不俗,就像那些有着良好家庭背景的“天选之子”们一样,而不是一只挣扎在生活夹缝里的蟑螂。

  进了演播室,何如许一眼就看到了对面的苏晋江。他并不惊讶,苏晋江的《苏读》系列他也去听过。

  何如许平稳地移开视线。他不想和对方对视,那让他莫名地有一种被看穿似的心虚。

  他记得好像是有那么一个童话,讲一位王子带着一个仆从去邻国结婚,半路上,仆从强迫王子跟自己调换了身份。到了邻国之后,假王子娶了公主,过上了富贵的生活,但每天都在担心真王子会揭穿他的身份。

  何如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看到苏晋江的时候想起这个。他并没有夺取过任何属于苏晋江的东西,他只想得到跟对方一样的东西。

  主持人按照台本彩排流程的时候,何如许心里一直有点儿烦乱。他攥起拳头,用中指的指甲扎手心,让自己镇静下来。

  彩排了两遍,开始正式录节目了。

  前面几个环节都进行得比较顺利,跟何如许曾经在线上参加过的诗词知识比赛差不多,难度不算大,没有特别偏僻的点,主要看谁状态稳、反应快。

  何如许的积分跟苏晋江咬得很紧,到抢答环节结束时,两个人并列第一。

  另几位参赛选手在知识储备上未必不如他俩,但面对镜头时的心理素质要差一些,因为紧张而出现了一些失误,导致积分落后。

  状态最稳的要数苏晋江。何如许不知道他内心紧张不紧张,反正从表面上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有一瞬间,何如许怀疑是不是节目组给他漏了题。不过转念一想,这个节目是要在本市最大的电视台播出的,苏晋江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何如许猛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开小差,暗骂了自己一句,迅速收回心神。

  比赛进入了最后一关,看图猜谜,现场作诗。谁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就要在这个环节见真章了。

  比赛形式是这样的:按照积分顺序,每个选手依次随机抽取一组图画。选手要根据图画内容猜出这个典故是什么,然后以这个典故为主题写一首七言律诗,限时十分钟。如果连续三次猜错典故,或者超过限定时间没有写完诗,就自动失去比赛资格。

  以诗而论,“快”并不是判断水平高低的唯一标准。有些人是倚马可待的快手,有些人则更擅长慢工出细活。尤其是七律这种最要求工稳的格式,不适合拿来逞才。但节目组不可能给选手们几个小时的工夫去慢慢琢磨,只能采取这样一刀切的形式,在有限的时间里,人为增加难度,提高节目的可看性。

  节目组也知道这样的设置有失公允,因此评判的标准很松,只要格律没有错误,整体意思通顺,并且符合本场比赛的附加要求,就算合格。诗的立意可以作为参考,但不是主要的评判标准,不在节目中讨论。

  苏晋江第一个抽图。主持人喊了“开始”,背景大屏上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闪过无数图画,快得根本无法看清。

  苏晋江随机按下了停止,屏幕上的图画慢慢静止下来,一共有两幅。与此同时,计时器开始了五秒倒数。如果超过五秒没有答出来,就算本次回答错误,重新进入抽图环节。

  第一幅图上画着许多古装打扮的人,正在搬运一些写有“酒”字的坛子。第二幅图画了一座古代城池,城下围着一群士兵模样的人,似乎正要对这座城池发起进攻。

  主持人倒数到“三”的时候,苏晋江给出了答案:鲁酒薄而邯郸围。

  “图中的典故是‘鲁酒薄而邯郸围’,回答正确!”主持人例行解说,“这个典故讲的是,鲁国给楚国送了质量不佳的酒,毫不相干的赵国却因此遭到了攻打,都城邯郸被围。这个典故用来指没有做错事却遭受到无妄之灾。——好,我们今天限定的韵部已经显示在这边的屏幕上了,苏晋江选手请开始构思你的作品,时间为十分钟,现在进入倒数计时。”

  随着主持人的这些话,苏晋江面前的计时板进入了十分钟倒数读秒。苏晋江思考了一会儿,低下头在面前的触摸板上写字。

  其他人继续进行抽图猜谜。何如许是第二个。看到苏晋江这么顺,他心里没来由的有点儿慌,就好像苏晋江的顺利会消耗他的运气。

  定了定神,他按了停止。

  他抽到的图共有三幅,第一幅是一个人拿着一张弓,第二幅没有人物,只有一张弓扔在地上,第三幅是另一个人弯着腰捡这张弓。

  何如许对着屏幕愣了愣神。他知道自己知道答案,但就是差那么一点儿,没法一口说出来,就好像从口袋往外掏东西的时候被挂了一下。

  就这么稍微一耽误,五秒到了。

  何如许暗自气恼。他已经想到了,这组图应该是“楚弓楚得”,讲的是楚王外出打猎,弄丢了一把好弓。随从感到很惋惜,楚王说:我丢了弓,别人会捡到弓,这把弓仍然属于楚国人,只不过不再属于我罢了,有什么关系呢。

  何如许懊悔自己错过了一个好机会。用这个典故当主题,很容易把意境宕开,展示豁达的气度。这正是他想要给自己立起来的形象:他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有着收放自如的潇洒,而不是一个终日患得患失的小人物。

  时间紧迫,现在埋怨嶼、汐、團、隊、獨、家。自己也没用了,只能再抽一组。

  第二组图也是三幅:第一幅,一个人坐在一棵大树下,举杯畅饮。第二幅,这个人穿着官服,一派器宇轩昂的样子。第三幅,仍是这个人在大树下,一手摸着头,似乎如梦初醒。

  这一次,何如许只用了一秒就给出了答案。这是“槐安梦”的典故,讲的是一个人在大槐树下喝醉了,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叫槐安国的地方,享尽了富贵,又失去了富贵。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仍在大槐树下,梦里的槐安国是树上一个蚂蚁洞。

  何如许在心里叹了口气。尽管答对了,他却不感到高兴。

  他讨厌这个典故,非常讨厌。

  网络上,某位新人与尉檀的“暧昧照片”刚登上热搜,就迅速变成了一起打脸惨案。

  “耀峰传媒”的公关团队发布声明,对此事进行了详细的澄清。

  尉檀本人也发布了声明,内容很简单,除了引用“耀峰”的官方声明之外,就只表达了一个意思:请大家关注作品。正文下面附了一张图,是《恋人们》的宣传海报。

  他的每一句话拆开来单独看,都官方得不能更官方。但放在这个事件的大背景下,却显得另有深意:一边手撕别人所谓的“暧昧照片”,一边贴出自己和苏晋江的双人海报。在吃瓜群众的解读中,尉檀的这个举动表达了两层意思:

  苏晋江跟我炒CP是靠作品,不是靠骚操作;

  苏晋江跟我炒CP我乐意,至于别人,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

  不仅如此,尉檀这一条看似简简单单的声明,带来的后续剧情却很热闹。

  这段时间里,借着尉檀的人气自我炒作的新人并不止这一个,骚操作也不止这一桩,只不过这位哥们比较出类拔萃,成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很多时候,“吃相难看”是一种大忌,不仅容易引来围观者的群嘲,更容易引起其他同样吃相难看的人的怀恨。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心理:我可以吃相难看,但我很厌恶你的姿势跟我一样。

  要是其中有一个人比其他人的姿势都更凶残,其他人的心理会变得更加微妙,那是一种混杂了“居然比我还难看”的优越感和“竟敢比我还难看”的嫉妒感的复合型心态。

  所以,“吃相难看”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如何与其他同道中人保持平衡,大家互相看不惯,但谁也不说谁难看。

  那位独领风骚的新人并不傻,他知道自己面临的风险并不来自于尉檀,而是其他那些也在以各种手段蹭热度的新人。他强行带苏晋江出场就是为了转移仇恨,让苏晋江来当这个出头鸟,告诉其他人:我知道自己飞得太高,过于风骚,但你们看,那上面还有一个比我更骚的,你们要打就去打他好了。

  他原以为尉檀不会正面回应这件事,至少不会这么快。这种似是而非的绯闻能增加艺人的曝光又不会得罪粉丝,公司一般不会急于澄清。等到澄清的时候,事情的热度也差不多已经降了。

  没想到尉檀竟然正面发声,打破了他想要维持的平衡。于是,一群披着马甲的黑水,扛着四十米的大刀,来打这只出头鸟了。